腊月里的日头白晃晃的,却没什么暖意。
两岸茶幌子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秦淮河边的市集倒比平日更热闹些。年关将近,采买年货的人潮把青石板路挤得水泄不通。
河风挟着水汽扑面,混着鱼腥、炊饼和炸角子的油气,还夹杂着香药铺里飘出的麝香和肉案上血水的腥膻,酿成一股子活生生的市井味儿。
桑梓把冻红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挎着竹篮小心避开地上的冰凌子,瞧见桥头卖香药的老倌刚支起青布棚,就被风吹得歪斜,赶紧搬来石块压住棚脚。
香药的香气是天然的招牌,可惜樟脑与沉香的清冽才散开,就被隔壁炙猪肉的焦香压了下去。
“新到的广南槟榔,漱口去秽——”
“刚出炉的炊饼——”
叫卖声此起彼伏,两个挑担的货郎卡在巷口,担子两头的箩筐里堆着蜜饯干果。
一担是杏脯、梨干,另一担是糖渍梅子和蜂糖糕,甜腻的香气引来几只冬蝇嗡嗡打着转。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很快被漕工们夯地基的号子声盖过去了。
桑梓正思忖要不要过去称些蜜饯给虎头和祖母甜甜嘴,忽觉身后人流涌动,一声“劳驾借道”呵到耳畔。
她忙侧身避让,竹篮却被什么勾了个趔趄——
原是抬轿的脚夫草鞋打滑,青绸暖轿险险擦过她肘边。
轿帘掀动间漏出半张傅粉的脸,碳盆的热气混着熏香扑来,旋即又被帘子严严实实掩了回去。
结果这么一错眼,方才的货郎就不见了,她正要往前走,忽被个漕帮汉子扛着的麻包撞了个趔趄。
麻包用的是粗麻绳缝口,缝隙里漏出些澄澄的粟米。虽然是冬日,那汉子却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浸透的单衣,脊背上热气蒸腾,头也不回地吼着号子往码头去了。
桑梓揉着发疼的肩膀,抬眼便瞧见几个穿短褐的船工正蹲在河埠头啃炊饼,眼珠子却跟着过往的小娘子们打转。
看来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采买正事要紧,于是她便按下给虎头买零嘴的念头,紧了紧竹篮,转身先奔着盐摊去了。
盐粒子被盛在麻袋里,白花花映着日头,桑梓捏起一撮在指尖捻了捻,又凑近闻了一鼻子。
盐粒干燥,在指尖有沙沙的质感,没有潮气,确是好盐。
卖盐的妇人见她手法讲究,笑道:“小娘子好眼力,这是昨日才到的淮北雪盐!”
北宋时候的漕盐,正是这般走漕船来的官盐,虽比私盐贵上几文,胜在粒大干净,没有砂土掺假。
桑梓却轻轻推开,她要的不是这等精细雪盐,倒是粗粝的砂盐更合用。
盐粒里的砂子能磨破橘皮油胞,让里头的香气全迸出来,这才是果子搓盐的真谛。
“有带砂的次盐么?”
“小娘子莫不是被寒风迷了眼?那起子粗盐硌手得很,怎及得上这雪盐晶莹透亮?”
但话虽这样讲着,见桑梓神色坚决,也只得撇撇嘴,从摊子底下拖出个积灰的麻袋。
“这起子粗砂盐,十二文一斤,要多少?”
“先要半斤。”
桑梓正要付钱,就忽听河面传来阵阵叱骂。但见两艘漕船为争航道卡在桥洞,船公们举着带冰碴的竹篙互不相让。
于是少女踮脚望去,恰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船头跳脚——
竟是早间渡她的老船工。
不过此刻正把竹篙砸得砰砰响,与对面船上的汉子对骂。
“瞎了你的狗眼,撞坏了你赔得起么!”
嘶,这声骂听着不对味。
怕是寻常争道没这么大火气。
她立刻熄了上去相认的念头,攥紧竹篮硬生生缩回脚步,侧身混入人流。
她可不是那等爱凑热闹的闲人,这码头上的恩怨自有码头的规矩。
于是少女便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只见香药铺挨着彩帛行,生药摊傍着熟食档,卖蒲合簟席的汉子正与贩竹椅的婆子争地盘。
几个帮闲汉子蹲在肉案边掷骰子,赢家便割条肥膘子肉拎着走。
更有不少她这样出门采买的妇人女子,有富家小姐带着丫鬟挑绒花的,也有小户娘子拎着布褡裢称盐米的。
一个个穿着锦缎斗篷配银鼠皮领的,也有裹着细麻褶裙系褪色腰带的,头上或晃着金丝髻的,或插着木簪,珠翠绢花与素布头巾挤得发间满满当当。
桑梓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袄子,袖口磨得发白,肘弯打着粗布补丁,在这满街锦绣里活像只灰扑扑的麻雀。
得赶紧扯身像样的衣裳。
她自觉不是个虚荣的人,但当垆卖酒讲究个门面,衣衫褴褛的如何招揽客人?
总不能叫人看了以为卖的是酸浆浊酒吧。
于是一边捏着荷包里有限的铜钱,一边用眼睛细细扫过沿街铺面,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卖布的铺子。
北宋的纺织技术已能织出细密挺括的麻布,市集上那些青白二色的细麻布,正是江宁府织户用改良腰机织就的。
一匹匹摸起来厚墩墩密匝匝的,透着手艺人扎实的骨力,比后世那些软塌塌的机织布不知强出多少去。
但那卖布人见桑梓只摸不买,便吊起了梢眉,指节在案上敲得梆梆响。
“小娘子这双手是要把布摸出窟窿来不成?啧,袖口都快漏风了,好歹扯几尺布做件新的。”
桑梓闻言一挑眉,先是意味深长地打量那卖布人吊梢眉下耷拉的眼皮,指尖又在粗布补丁上捻了捻。
扯自然是要扯的,不过看这人急吼吼想开张的神色,这价钱怕还能往下压一压。
她当机立断的一挽袖子,便是一通气势昂然的杀价,直杀得那人捶胸顿足,最后以八文一尺的价格成交了半匹青细麻布。
价钱比市价低了足足三文,刚够裁身衣裳并余下五尺做酒幌子。
卖布人这回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可当真是不敢再多嘴半句,只缩着脖子咽了口唾沫,活像只被锯了嘴的葫芦。
若是再被拿住话头,怕是连裁衣裳的针线活儿都得白搭进去!
于是约好了明日未时来取布,桑梓将布钱数得叮当响,抖开布匹对着日头最后照了照经纬,这才心满意足地卷起布匹,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流。
又买了粗瓷碗、细麻绳并桐油纸,捎带手称了半斤灯油两把针,又从药材铺收了一顶荷叶,借着花了钱的机会向掌柜打听。
“动问一声,近来酿酒用的曲,哪家的货色好些?”
“如今好的曲都先紧着官榷和几家大正店,价也一日日见涨哩。”
桑梓心下记了,这才揣好荷叶,算把酿酒的家什置办齐整。
少女的篮子被装得满满当当,坠得竹篮提梁吱呀作响,只得把盐袋揣进怀里,腾出手来扶着这满篮的营生。
荷叶就盖在她头顶上,青幽幽的像顶斗笠,歪戴着遮住北风,把那张冻得发红的小脸衬出几分俏皮——
哪里一个当家掌柜,倒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分明一个披着酒娘皮的小狸奴!
但桑梓心里自有盘算。
眼睛又像秤杆似的扫过市集,把各色铺面货色价钱都称了个遍。
她方才看得分明,官酒浑厚,脚店的酒却大多寡淡,显是掺了水。
那些汉子一碗接一碗地灌,不过图个辣口解乏,却无甚回味,若她能酿出既杀口又有橘香回甘的新酒,何愁撬不动市场?
但这秦淮河畔的市集虽然肉眼可见是个聚宝盆,但于她桑梓而言却是大大的不行了。
毕竟官面上的规矩还没摸清,父母留下的买扑文书眼下还作不得数,私酿倒也罢了,若真摆开阵势,官酒务的差人第一个便要寻上门来。
西汉卓文君当垆卖酒尚被讥为失体统,如今倒好,连这失体统的营生都得先问过官酒务,讨得酒户身份才做得。
世道倒比文君那时更拘束了!
她倒是可以带祖母立个女户,只是前脚刚逃脱虎口,后脚岂能自投罗网去立女户招摇?
眼下她们在暗桑大富在明,若贸然立了女户,保不齐就叫那起子小人寻踪摸上门来,反倒更麻烦。
看来,会员制要重出江湖了。
桑梓心里头拨着算盘珠子,盘算着先酿几坛金橘酒,暗地里走熟客的路子。
先紧着码头上那些不差钱,又厌了脚店水酒的船老大和揽头们下手,他们舌头刁,也舍得花钱买好滋味。
一传十,十传百,这口碑便能像漕船上的帆一般,悄没声地张起来。
开春之前攒够首付,等官榷酒巡重开买扑,她再杀回来正大光明地拿下买扑权,再来这秦淮河畔光明正大较量一番。
今日你对我爱搭不理,来日让你们高攀不起!
这样想着,脚底下就有了劲儿,待回到披厦外面,小黄狗就欢天喜地摇着尾巴扑上来,湿漉漉的鼻尖直往她膝头乱拱。
这是闻到了蜜饯的味道。
这小狗,倒是个馋虫鼻子,隔着油纸包都能嗅出甜味儿来。
桑梓便把细麻绳在指间绕了个活结,悬着半块麦芽糖在狗鼻子前晃悠,看着小狗眼里都是糖,反倒把自个儿脖颈套进了麻绳圈儿里。
这傻子。
她顺势一抖腕子把绳圈收紧了系在棚柱上,由着那傻狗抻直脖子美滋滋地舔起糖块,嚼得嘎嘣响。
狗儿有主人,便觉万事足。
但升斗小民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样样都得自己操心。
祖母见自家孙女拎着满篮家什跨进门,不由分说地把东西都放在桌上,然后一五一十地报起账来。
“盐十二文一斤,布八文一尺,灯油三文,针两文一把——阿奶您顺便给缝个酒幌子。”
桑家祖母:?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会拿捏人了?
老太太虽然不知道后世大名鼎鼎的三明治拒绝法,却本能地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她家丫头难得这般撒娇卖乖地求助,当奶奶的如何能狠下心拒绝呢?
于是伸手摸了摸那匹青细麻布,布料硬挺,可得好好浆洗捶打才能柔软可用。
“好,阿奶保证给我们囡囡缝个顶风都吹不破的结实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