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是四天过去。
祖母坐在窗下,就着卯时的天光收了最后一针。
指腹捻着细麻线头在布棱上打了个旋儿,在牙上一嗑,线脚便齐整地隐在青布衫的贴边里。
然后拎起衫子对着亮处一照,新裁的细麻布吃足了力道,肩线腰身都绷得挺括,特意多收的几分腰省,正正好给孙女留出干活的余地。
老太太很满意,于是抖开衫子抿嘴一笑,叠出四角方棱的棱角来,紧接着就撂下针线筐蹬蹬蹬往外走,三步并作两步去寻她的小囡囡试新衣裳。
这四日里,她眼见着孙女酿的第一批金橘酒已封了坛,此刻正该穿上新衣服,好叫孩子风风光光地试卖头茬酒。
人倒也不必特意寻。
老祖母刚迈出门槛就撞见桑梓辛勤劳作的场景。
日头打在孙女的脊背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可那双手却冻得像两根红萝卜,正娴熟地搓揉竹筛里新采的金橘。
粗盐粒在指缝间沙沙作响,橘皮迸裂的脆声细密如雨,那股子清冽的金橘香气混着井台边的湿气,直往人鼻眼里钻。
筛子里黄灿灿的果子滚在盐堆中,被桑梓用指腹细细碾过,每颗都搓得油光发亮,橘皮上沁出的香精油珠在盐粒间闪烁,像撒了把金子。
这正是酿酒的第三道关窍,最考较手上功夫的搓盐活儿。
盐搓好了,橘皮里的香精油才能全逼出来,后头发酵时酒体才挂得住这股子香气。
少女搓得极有章法,力道顺着橘络纹理走,搓出来的橘皮油光水滑却不破皮,方算得上乘手法。
她又抽空上了一回寒山,这回搓的是采下来的第二批金橘,手法比四日前更老练了些。
墙角三个陶坛已用油纸封得严实,正是头一批发酵的成果。
老祖母眯着眼瞧了半晌,想起早年间桑梓娘也是这般,坐在井台边搓果子,指甲缝里嵌满盐末子,浑身飘着酸涩又清甜的怪香。
那时候的风气淳朴,各家的娘子也贤良,井台边搓果子,织机前纺麻线,灶头上熬糖稀,都是这般闷声不响地把日子过得瓷实。
可不过几年过去,如今的光景倒像是旧年画片儿重糊上了绢,墨色淡了,人心也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
桑梓却顾不上这些,她正一门心思地盘算着这次能出几斤酒,每斤该定什么价码。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祖母拎着新衫子站在三步开外,眼眶红红的像是被风沙迷了眼。
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是老花眼了,一时不察就被针扎了手?
“阿奶这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没事,快试试这新衫子合不合身,袖口特意给你絮厚了。”
老太太忙用袖口揩了揩眼角,强笑着给快比自己高的少女比划着系盘扣,前襟后摆都服服帖帖的,腰省留的余地也刚刚好。
桑梓乖乖伸开胳膊由着祖母摆弄,只见这件青细麻布衫在她身上绷得溜直,腰省收得严丝合缝,袖口厚厚的棉花衬得手腕更显纤细,整个人透出股子利落劲儿。
老太太更满意了,只觉自家囡囡穿上这身青布衫,倒真有了几分掌柜模样,连眼眉间的精气神都跟着衣裳挺括起来。
桑梓一时间却觉得喉头一哽。
阿奶这也絮得太厚实了…自己身上那件旧夹袄还透着风呢。
她便自怀中摸出个小陶盅。
盅里盛的正是头批滤出的酒液,澄黄透亮,闻着已有七八分火候。
“阿奶尝尝?”
可别说什么年纪大了沾不得酒的话,当初桑大贵选酿酒这行当,就是不忍心看老母总去尝别家的酒,末了还得让人搀回家。
是以老太太一见有酒吃,顿时眉开眼笑,当仁不让地接过酒盅咂上一口。
入口先是一阵清凉,紧接着就泛起一股烈气,顷刻间就把透体而过的寒气全都顶了出去。
随之而来的是橘香清甜,最后舌根泛起恰到好处的酸,勾得人满口生津。
还没咽下前一口,老祖母腹中的酒虫就已被勾的蠢蠢欲动,忍不住又抿了一大口,眯起眼睛细细咂摸起后味的绵长来。
“可真是有滋味的好酒!橘香挂喉,后劲也足,就连这酸都涨了味道啊。”
尤其妙在咽下后喉头返香,像含了片新鲜的橘皮,清冽中带丝薄荷似的凉意,与寻常甜腻的果酒可谓迥异!
老奶咽了这口酒,这会儿又忍不住抹起了泪来,却不是因着酒味辛辣,是欢喜自家囡囡真长大了。
真是长进了!
原来的囡囡虽也手脚麻利,可总带着几分毛躁气,总想着溜去河沿看船,和街坊的野小子们比打水漂。
如今看着眼前的齐整人儿,眉眼沉稳,连垂在额前的碎发都透着利落。
桑梓笑着点头,虽然大家总用酸酒代指劣酒,但正经的酒水却也是需要些酸味来提鲜爽口的,只不能涩口刮喉才好。
只这一句,就知道老太太的舌头是尝过千百滋味的,品酒的门道老道得很。
“孙女在这第二批里多加了两钱陈皮,盐也炒得更燥了些,还撒了橘叶碎,能让酒带些竹叶青的筋骨,想必比这头酿的滋味定能更上一层楼。”
一老一少正盘算着酒味,忽听得墙外传来货郎的铜铃声,祖母忙把酒盅藏回袖里,桑梓却已利落地将竹筛挪到井台后。
一堆柴草虚掩住墙角那三只陶坛,小黄狗也仿佛感知到什么,耳朵竖得高高地望向院墙外。
头批酒未得官许,第二批料更得防着旁人眼目,桑梓早与吴秀娘议定了暗契,只能先从不见光的私酒做起。
头批三坛酒,专供吴娘子茶肆里那些老茶客,一碗只要三文钱,趁送茶的工夫捎带过去。
余下的留给河沿那几位老船工,都是尝过她家旧手艺的,预先付了定钱,言明每三日来打半斤,若带生客来,价码另算。
这般做派,倒有几分官酒务里买扑的雏形,只是规模小些,更重个信义往来。
货郎的铃声在巷口由远及近,渐渐混入了墙外的喧嚣里,茶肆的后门却吱呀一声,探进陈大脚汗津津的半个脑袋来。
院子里自然是没有什么让他看不得的东西,更没有那些能让人血脉贲张的液体。
但汉子却咧嘴一笑,亮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来。
“小娘子这身新衫子精神,俺今日正是来订酒的,船帮兄弟们馋这口金橘味了!”
“前日里还嫌这酒不够烈性,今日倒巴巴的来讨吃了?”
桑梓笑着搓了搓冻红的手,眼角的笑意比方才试新衫时更真切了几分。
陈大脚好酒,他那帮弟兄也都是贪杯的主,虽嫌这金橘酒不够烈,却都爱它那股子顺口的甜香。
汉子闻言迈进了脚,脸上讪讪一笑,嘴里的好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小娘子这是怕俺们吃醉了扛不动麻包,才特意拿金橘酒润着。若真酿出烈酒来,怕不是连码头的大包都要摔进河里哩!”
少女笑着看他一眼,也不说这话是对是错,只接过抛过来的酒葫芦,转身便去揭那陶坛顶上的油纸。
一亮出坛中酒液,澄澈透亮的琥珀色便在粗陶坛口漾开流光,映得坛壁都透出温润的光。
再取杓探入坛中轻轻一舀,清亮的酒液便顺着勺沿淌成一道琥珀色的弧,径直流入酒葫芦的葫口。
桑梓又接过铜钱掂了掂,指腹捻过钱上崇宁通宝的凸纹,三十枚一个不少。
“三十文钱,整整十碗的量,够兄弟们痛快喝一回了。”
陈大脚拿了便甩到背后,正要迈出门槛,就又听小娘子不紧不慢地叫了声“陈大哥留步”。
刚转身,就看到少女利落地解开新衫襟扣,将青布衫往臂弯一搭,转身便往屋里走去。
纤细的身影在门后一闪,倒叫陈大脚慌忙别过脸去,手在裤腿上搓了又搓。
桑梓把新衣顺手搭在椅背上,转身从梁下竹篮里取出个油纸包,里头正是前日里用酒醪拌米饭搓的丸子,还透着淡淡的甜香。
这小丸子曾俘获禅院里的小僧儿,前一日又俘获了虎头,今日又要被她带给陈大脚的一双弟妹了。
别看陈大脚在码头上混迹了五六年,但其实满打满算才十七的年纪。
爹娘去得早,底下还拖着个七岁的妹子跟五岁的弟弟,全凭他扛大包养活。
看起来是个粗犷豪放的青年人,但对自家的困难却是只字不提,这还是桑梓和他混熟了之后,才零零碎碎拼凑出来的。
但此时此刻,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人一接过油纸包,眼眶就忍不住红了,又硬生生憋回去,只从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
“小娘子恁地有心,连俺家那两个馋嘴的都记挂着…这情分俺记下了。”
“快些去吧,日头不等人,别误了船帮的活计。”
桑梓也没跟他客气,只朝着门外努努嘴,眼角弯出个浅浅的笑纹来。
等陈大脚走了,扭头又看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阿婆,嘴角的笑扭头就成了无奈。
“阿奶还想喝?囡囡再斟就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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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