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厢,驰杯无卸下一身力气靠在塌上,今夜之事,明日就该传遍闽都的大街小巷了。
鹰尔行走上前去,倚在案前,“为何不杀他?”
驰杯无缓缓抬眼,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吸了一口气,他今夜有些倦。
片刻后,他反问道:“杀他?”
说的轻松。
“那谁来背残害忠良的这口锅?”
我吗?
又是我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鹰尔行觉得此刻的驰杯无有些脆弱,一碰就会碎开的那种。
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想,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在心头隐隐作祟。
他道:“我不是问蔺言谦。”
“是柳佳怡。”
驰杯无一顿,他记得那年北市大开,有一队千人狄商被生生炸死在了骨原的土地上。
不出三日,北狄的老大汗亲身上阵,带着数万狄军兵临北城脚下。
那一战,北城骨原死伤数万。
为什么不杀了柳佳怡么?
驰杯无也想杀了柳佳怡。
不过那年的他,还没爬到今天的位置,他的话,也还不至于没人敢反驳。
不然凭此大过,柳佳怡还能全须全尾的退去薄冥?
想的美。
不过这些,关鹰尔行什么事?
驰杯无轻笑一声,“你过来些,我细细讲给你听。”
鹰尔行应声上前,蹲在塌下。
驰杯无倏尔大笑出声,“还真是狗啊,招两下手就过来了。”
鹰尔行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良心还没成型,瞬间就被这笑声彻底击碎。
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真是疯了,竟会觉得这阉狗脆弱。
鹰尔行立刻站起身,俯视驰杯无,眼里却没有半点上位者该有的傲气。
只有**裸的恨意。
是了。
柳佳怡自以为是,该死。
驰杯无恶贯满盈,更该死!
鹰尔行恨得牙痒,指节咯咯作响。
驰杯无却倦得更深,半阖着眼,仿佛方才那声大笑已耗尽了他最后的灯油。
“本辅困了,你就在这里跪着,替本辅守夜。”
阉狗敢尔!
鹰尔行骤然暴起,俯身一把攥住驰杯无的衣领,将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提到自己眼前。
衣领勒得太紧,驰杯无咳了两声,眼尾泛起病态的红。
遭了,逼过头了。
声音过大,在外候着的廖叔立马冲进来。
“辅爷!”
驰杯无憋着力气抬了抬手,示意廖叔别动,又朝着鹰尔行道:“嗯……你可想清楚了,你杀了我,你爹也得跟着陪葬。”
鹰尔行指节蓦地一僵,攥住驰杯无衣襟的手背青筋暴起,却再也收不拢半分力道。
驰杯无被迫仰着头,喉结在鹰尔行的虎口下轻轻滚动,咳出的气息拂在对方脸上,是冷的,“这就对了,滚出去吧。”
鹰尔行强行摁下胸腔中的磅礴恨意,来日方长,他就不信自己找不到机会弄死这条阉狗。
他猛地松开手,驰杯无趁势跌回榻上,半张脸陷在软枕里,乌发散乱,像一滩化开的墨。
他抬手掩唇,指缝间却泄出几声极轻的闷咳声。
鹰尔行死死盯着榻上人,那截苍白颈项还留着自己指痕。
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不是纯粹的恨与怒,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心中顿时更加烦躁。
驰杯无侧着身子,抬眼道:“还站着做什么,滚出去。”
“辅爷就这么急着赶人?”鹰尔行挑眉,面具下的獠牙磨的越来越锋利,“莫不是怕我再待片刻,就会忍不住真的掐断辅爷的脖子?”
驰杯无侧过脸,乌发滑下,掩住半张苍白的面颊,“你若真有这胆子,方才就该动手。”
“滚出去。”
驰杯无第三次开口,嗓音带着倦怠,却仍是命令的口吻。
鹰尔行心底咒骂,转身离开。
与廖叔擦肩而过时,他余光瞧见了这人额间的汗珠。
鹰尔行心想,这人分明怕这阉狗怕的要死,为什么还巴巴的上赶着替他做事?
他眸间银光一闪,突然心生一计。
驰杯无舒了一口气,其实他今夜本无意与鹰尔行纠缠。
可方才瞧见宣政殿前的那口棺材,还有那三百多张白幡,他心中着实不爽。
不过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驰杯无突然觉得,先前的训法怕是有些过激,总是被这孽畜反咬一口。
驰杯无想,对付野兽,鞭笞过头只会适得其反,还是得攻心。
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那三百余名士子的名册已经在驰杯无案头了。
廖叔躬身在侧,屏息候命。
驰杯无的指尖从第一页划到最后一页,动作极慢,活像是阎王点名。
“三百二十七人。”他终于开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廖叔低声应道:“是,昨夜哑奴一走,属下便照您的吩咐,把名单从国子监处汇总,连夜誊清。”
“嗯。”驰杯无阖上册子,指腹摩挲着封皮上暗红的火漆,“十年寒窗,仅此一夜便可能功亏一篑,蔺言谦倒是舍得下血本,拿自己十年心血培养的蠢才来换我一条命。”
廖叔咽了咽口水,“爷,可要……”
杀之……
驰杯无却笑了,“杀么?那可杀不得,没有这些蠢才,本辅上哪儿找好玉。”
驰杯无起身,披衣,赤足踩在地砖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去,把那狗东西叫来。”
廖叔愣了愣,“爷,昨夜才——”
“正因昨夜才闹过,今日才更要见。”驰杯无回眸,眼底倦色未散,却亮得吓人。
他想试试,换个方式训狗,会不会比如今更有效。
鹰尔行来时,天已大亮,他仍穿着昨夜那身玄衣,衣襟微敞。
“辅爷好兴致。”他跨进门,目光扫过案上名册,嗤笑,“一大早便拿死人名册赏玩?”
驰杯无没接茬,只微笑抬手示意他坐。
鹰尔行不坐,反而俯身,两指捻起名册,哗啦啦翻了几页,唇角笑意愈发讥诮,“原来辅爷怕的是这个。”
“我怕?”驰杯无支颐看他,乌发垂落肩侧,“我怕什么?”
“怕天下悠悠之口。”鹰尔行啪地阖上名册,“怕史官笔如刀,怕自己死后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驰杯无低笑出声,他肩头轻颤,“原来你会读史?那便该知道,史官之笔,从来只写胜者。”
他忽而伸手,攥住鹰尔行的手腕,往下一拉,鹰尔行猝不及防,单膝跪在了榻前。
“你——”
“嘘。”驰杯无的指尖抵在他唇上,凉得像块玉,“听。”
鹰尔行一怔,这阉狗的手……
好软。
昨日夜里心间的那股异样感受再次涌上心头。
窗外有风,风里有孩童的嬉笑,有摊贩的吆喝,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听见了吗?”驰杯无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是闽都的活人气。”
驰杯无故作叹息,“我不过想与你好好说说话,你总呛我,我气性又大,如何能忍?”
鹰尔行皱眉,这阉狗转性了?
鬼知道这阉狗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那三百二十七人若真死了,”驰杯无的指腹缓缓摩挲他的腕骨,“他们的父母、妻儿、同窗、师长……会哭,会闹,会上书,会跪在宫门外叩首至血流成河。”
他抬眼,“到那时,蔺言谦只需在御前掉两滴泪,说一句臣无能,未能护住学生。你猜,这本生死簿上,会不会写上我的名字?”
鹰尔行喉结滚了滚,他根本无心去听驰杯无到底说了什么,更无心去分辨,他的精神全部转移到了驰杯无指尖触碰到他的地方。
“所以,我不会杀。”驰杯无松开他,往后一仰,乌发散在枕上,“不仅不能杀,还得好吃好喝供着他们,让他们在大靖朝长命百岁。”
鹰尔行喉间滚动,那手……
怎么收回去了……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说话都发虚,“辅爷何时这般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驰杯无重复这四个字,像在嚼一块生肉,“你不信我,应该的。
鹰尔行瞧见他笑了笑,那笑里竟有几分真切。
驰杯无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我之间又没有私仇,否则,我又何必要将你从督察府救出来?”
“救?”鹰尔行像被戳到逆鳞,声音陡然拔高,“不是你拿我父帅性命做要挟?”
驰杯无却不再辩,只抬手将鹰尔行的大掌覆在自己颈侧,那圈淤青赫然未褪,指痕交错。
“你若恨我,就恨得再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