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杯无站起身来,俯视蔺言谦,身后侍从立刻跑上前去给驰杯无撑伞。
驰杯无接过侍从手中伞,撑在了蔺言谦头上。
“先生。”
雨势如注,檐角被风撞得铮铮乱鸣,像是在替谁敲丧钟。
蔺言谦膝下的积水已漫过脚踝,素衣吸饱了水,沉得像一副镣铐。
驰杯无面无表情道:“本辅今日唤你一声先生,是念你昔年点我甲上,赐我青云。可你今日骂我为祸朝纲,可有实证?”
“实证?”
蔺言谦喉结滚动,忽然剧烈呛咳,“你要实证,不妨去问问我那被流放岭南的门生柳佳怡,他不过上疏谏你擅开北关互市,恐引狄骑南下,便被你一句危言惑众贬至薄冥。他才二十三岁啊,驰杯无!”
伞沿忽地一沉。
驰杯无单膝重新蹲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蠢货。”
蔺言谦怔住。
鹰尔行站在后方,他突然想起自己父帅曾经提过,大靖朝南北有患,北城互市一开,狄商得茶盐铁器,三年不犯边。
北城边军得以修整,骨原百姓也能喘一口气。
柳佳怡自以为是,在骨原市集做埋伏,引得狄商死伤,大可汗铁尔木这才帅兵来袭。
危言惑众……
鹰尔行想,如果是他,别说是贬黜了,直接杀了也未尝不可。
上辈子,蔺言谦到死仍是这般冥顽不化,一口咬定是驰杯无害了他的得意门生。
驰杯无懒得同他废话。
他站起身转向三百士子,朗声笑问 “诸位今日跪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啊?”
三百白幡被雨浸透垂落,幡角贴地。
却无人敢开口。
蔺言谦跪在原地,他嘶哑着嗓子喊道:“我等只求,首辅殡天!”
驰杯无忍不住拍手叫好,他望向阶下一张张吓得惨败的脸,“你们是吗?”
没人敢回应。
驰杯无大手一挥,身后侍从立刻会意,迅速在他身后搬来座椅,搭起雨棚。
驰杯无靠坐交椅,蟒袍下摆随意搭在膝上,指尖把玩着一柄折起的乌骨玉。
他目光随便停在一个士子的脸上,他伸手指向他,“你,过来。”
被指到的士子如临大敌,他今年不过十**岁,衣袍早已湿透,贴在脊背上,显出嶙峋肩胛。
他膝行上前,目光先是撞进驰杯无漂亮的眸子,随后立即仓皇垂下,弯下腰匍匐在雨棚前的积水里,额头抵地,不敢作声。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禀首辅,学生柳元。”
“哪一年的童生?”
“去年壬辰科,松江府府试……第三。”
“第三?”驰杯无以扇柄轻敲掌心,似在回忆,“柳佳怡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叔。”
“哦——”
驰杯无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条慢慢收紧的绳索,“原来是忠烈之后。”
他忽而俯身,指尖挑起少年下颌,迫他抬头,“适才蔺尚书说,诸位求本辅殡天,你也这样想?”
柳元唇角颤抖,雨水滑进喉咙,呛得他低头猛咳。
驰杯无耐心等他咳完,声音低而缓:“回答本辅。”
少年终于挤出一句:“学、学生不敢。”
“不敢?”驰杯无失笑,“那就是想了?”
柳元面如死灰,正要再辩,却听驰杯无轻轻“啧”了一声,收回指尖。
“记下。”驰杯无朝身旁侍从吩咐,“松江府柳元。”
侍从执笔,朱砂在雨簿上画出一抹猩红。
柳元浑身一颤,脊背躬得更低,惊慌道:“学生……学生只是随众!求首辅明鉴!”
“随众?”驰杯无抬眼,扫过阶下黑压压的人头,“那便是乌合之众咯。”
柳元瘫坐水里,面色惨白。
驰杯无俯视他,语气忽然变得极淡:“吓成这副模样,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蔺言谦在雨里抬起头来,白发贴颊,目光如炬:“驰杯无!你今日敢屠士,明日起便遗臭万年!”
“蔺尚书言重。”驰杯无头也没回,“古往今来,文死谏的说法,本辅听的多了,却从未亲眼见过。今日听闻有三百多位大靖未来的栋梁上赶着来死谏,本辅实在好奇,特来看看罢了。”
驰杯无忽而朗声道:“还有谁想死谏?报上名来,本辅替尔等收尸。”
士子中终于爆出压抑的惊呼,有人膝行后退,白幡倒伏,混作泥泞。
驰杯无冷笑一声,他侧目,“蔺尚书不是带头死谏?”
“愣着做什么,死一个给本辅看看呗。”
“首辅要看老臣死?”
蔺言谦声音嘶哑,却带着古怪的笑意,“老臣偏不死。”
软骨头。
驰杯无挑了挑眉,指尖轻敲扶手,乌骨玉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
宣政殿大门一开,少年皇帝终于现身。
景弘立刻冲了出来,内侍连忙替他打着伞。
“老师!”
少年皇帝一把扶住蔺言谦的臂弯,掌心触到湿透的衣料,指尖顿时颤了颤,“您……您怎么跪在这里?”
蔺言谦抬眼,雨水顺着皱纹滑进嘴角,咸涩得像血。
“陛下。”
他声音嘶哑,却仍固执地叩首,“老臣无能,累及三百士子,愿以一身当之。”
景弘的手抖得厉害,“老师若跪,朕也跪。”
少年皇帝竟当真撩袍,要与蔺言谦并肩。
“陛下不可——”
内侍惊呼,却被景弘一眼喝退。
驰杯无在旁轻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雨幕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君为臣纲,陛下跪不得。”
景弘下意识的一惊,竟真的生生站住,他望向驰杯无,“爱卿,收手吧。”
“臣若收手,”驰杯无声音极轻,却压在雨声之上,“这三百士子便要死谏当场。”
驰杯无将侍从手中明晃晃的宣纸接过,递给景弘,“陛下,这三百士子今夜之举,名为除奸,却以死谏之名逼得陛下不得不暂退宣政殿。”
“恕臣直言,”驰杯无朗声道:“他们这不是要除奸,是要逼宫。”
雨声忽低,“逼宫”两个字在殿前滚过,仿佛闷雷。
景弘浑身猛地一颤,他攥着那张宣纸,指尖发白。
驰杯无忽而柔声道:“不如就让臣替陛下处理此事,可好?”
景弘指尖一颤,少年皇帝第一次发现,驰杯无竟然真的不给他退路了。
蔺言谦忽然叩首,额头撞在青石上,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孤决,“陛下!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啊!”
景弘突然松开扶着蔺言谦的手,他反驳道:“老师,爱卿为大靖鞠躬多年,你怎可这般贬低爱卿?”
蔺言谦猛地抬头,眼底血丝遍布,“陛下!”
景弘转向驰杯无,乖巧笑道:“事实证明,爱卿总是对的,那朕就都听爱卿的。”
“陛下圣明。”驰杯无语调恭敬,却听不出半分谦卑。
少年皇帝仍维持着那副温良神情,指尖却悄悄攥紧。
驰杯无转向三百士子,“诸位淋了一场雨,想必头脑也清醒了,我大靖日后还要仰仗诸位,若真病倒了哪个,本辅心疼,陛下更心疼。”
说罢,他一抬手,不远处的鹰尔行一怔。
陛下在此,还要烧棺?
不等他犹豫,身后的三大营已趋步上前打开油桶。
“等等!”
油桶打开,里头却没有火油,只有一只只手炉,炉盖微启,沉水香在夜雨中袅袅升起。
鹰尔行愣在原地。
这阉狗……
三大营将手炉分发,三百士子面面相觑,却无人敢接。
驰杯无便亲自俯身,将第一只手炉放进柳元怀里。
“松江府的桂花糕甜,北关的风沙硬,柳元士子,先学会挺直腰杆。”
少年指尖一抖,炉身烫得他眼眶发红。
说罢,他又走到蔺言谦面前,伞沿微倾,“蔺尚书,夜里凉,不如本辅亲自送您回府。”
景弘站在阶上,龙袍下摆早被雨水浸湿,他望着这一幕,指尖在袖中慢慢松开。
“爱卿,”少年皇帝轻声道,“朕也乏了,今夜便由爱卿善后罢。”
“臣遵旨。”
宫门终于阖上,驰杯无转身,吩咐侍从,“备暖轿,送蔺大人回府。再传太医署,明日辰时前,把这三百士子的脉案送到我案头。”
蔺言谦被扶上轿前,忽又回头,声音哑得像裂帛:“驰杯无,你今夜不杀,是怕脏了手,还是怕脏了史笔?”
驰杯无微一挑眉,“我嫌脏了我的眼。”
“蔺言谦,”驰杯无又道,“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材,你好不奢侈啊。”
蔺言谦踏上轿的身形一抖,“比不上你驰杯无。”
“主子。”
鹰尔行走上前去,站在驰杯无身后,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驰杯无没有拒绝。
这孽畜,还挺有眼力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