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中心,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比往常更浓了些。
林絮站在解剖台前,却并非在进行尸检。台上空空如也,他只是站在那里,戴着无菌手套,手里拿着一份与当前案件无关的旧档案复印件,目光落在上面,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
他的平静,是刻意维持的结果。
比维持专业面具更难的,是控制那颗不再完全受理智支配的心。
傅沉岩的存在,像一种干扰性极强的磁场。那人灼热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即使隔着一个办公室的距离,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汗水的气息,总会在他毫无防备时,突兀地窜入鼻腔,勾起一些不该有的、关于那个混乱夜晚的记忆——温室里扑过来的身影,实验室里笨拙而滚烫的亲吻。
每一次下意识的关注,每一次心跳的失序,都像是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已经失控了。
他厌恶这种失控感。
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让他感到无力与恐惧的夏天。
锁骨下的旧伤疤,似乎在隐隐发烫。
他不能再让任何人靠近,尤其是傅沉岩。
那个男人像一团不受控的野火,炽热,明亮,却足以将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世界焚烧殆尽。
“林医生,三号冷藏柜的定期检查记录需要您核对一下。”助手在门口说道。
林絮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转过身时,脸上已是一片无懈可击的淡漠:“拿过来吧。”
他接过记录本,指尖稳定,字迹清晰工整。
他必须维持原状。必须。
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城市。下班时分,雨势依旧滂沱,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傅沉岩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报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世界。林絮今天早上好像没开车,是坐地铁来的。
鬼使神差地,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起身朝外走去。
雨下得正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市局门口的雨棚上。
傅沉岩正要撑伞冲进雨幕,余光瞥见林絮站在门口,望着倾盆大雨微微蹙眉。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白皙的皮肤上,让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多了几分难得的生动。
傅沉岩喉咙发干,下意识攥紧了车钥匙。
“喂!”他粗声粗气地开口,声音比平时还要响,“雨这么大,你打算走回去?”
林絮闻声转头,浅色的眸子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亮。
傅沉岩被他看得不自在,别开脸,耳根发烫:“我……顺路,送你一段。”
说完就后悔了——他根本不知道林絮住哪儿。
林絮微微一怔,目光在傅沉岩泛红的耳廓上停留片刻。就在傅沉岩以为会等到一句冷冰冰的拒绝时,却听到一声极轻的:
“好。”
傅沉岩心跳漏了一拍,差点把车钥匙掉地上。
他强装镇定地撑开伞,一把将林絮拉进伞下:“那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动作太大,伞沿的雨水哗啦浇了林絮一身。
“抱歉!”傅沉岩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擦,手指碰到林絮微湿的衬衫领口,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你、你自己擦!”
去地下车库的路上,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傅沉岩刻意把伞往林絮那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湿透。
“你伞拿歪了。”林絮提醒。
“要你管!”傅沉岩梗着脖子,“我热,行不行?”
坐进车里,密闭的空间瞬间放大了所有的细微声响。傅沉岩发动引擎,暖风呼呼地吹。他闻到身边人身上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此刻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让他莫名心神不宁。
“你这车……”林絮环顾车内,“很整洁。”
“怎么?以为我的车会像你的办公室一样乱?”
林絮的办公室其实一点儿也不乱,跟他人一样整洁。
傅沉岩一边倒车一边呛声,结果方向盘打太急,车身猛地一晃。
林絮下意识抓住车门扶手,手肘不小心撞到傅沉岩的手臂。
“嘶——你小心点!”傅沉岩嘴上抱怨,手臂却诚实地记住了那一触即分的温度。
雨刮器规律地摆动,车厢内一时安静。
傅沉岩盯着前方路况,忍不住用余光偷瞄身旁的人。林絮正望着窗外的雨幕,侧脸在昏黄路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那个……”傅沉岩清清嗓子,“张明远案的毒素分析,到底还要多久?”
“最快明天下午。”林絮转过头,“傅队今天已经问第三遍了。”
“我这是督促工作!”傅沉岩声音陡然拔高,正好红灯亮起,他猛地踩下刹车。
林絮因惯性向前倾,安全带勒紧的瞬间,傅沉岩下意识伸手护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事吧?”傅沉岩的手还搭在林絮肩上,掌心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感受到温热的体温。
林絮轻轻挣开:“傅队的车技,果然名不虚传。”
“你!”傅沉岩气得想骂人,却在看到林絮唇角若有若无的弧度时愣住了——这家伙,是在开玩笑?
绿灯亮起,后车不耐烦地按喇叭。傅沉岩慌忙收回视线,耳根通红地启动车子。
雨越下越大,车厢内的气氛却莫名升温。
傅沉岩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在路况上,满脑子都是刚才指尖残留的触感。
车终于停在林絮住的小区楼下。傅沉岩看着窗外高档的公寓楼,忍不住说:“没想到你住这种地方。”
“哪种地方?”林絮解开安全带。
“就……很贵的地方。”傅沉岩抓抓头发,“你们法医工资这么高?”
林絮没回答,推开车门,雨声瞬间涌入。他站在车外,忽然弯腰看向车内:“傅队。”
“干嘛?”傅沉岩没好气地应道。
“你的伞。”林絮把折叠整齐的雨伞递进来,“路上小心。”
傅沉岩愣愣地接过还带着对方体温的伞,等回过神来,林絮已经转身走进公寓大楼。
清瘦的背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玻璃门后。
“路上小心……”傅沉岩喃喃重复着林絮临别的话,突然狠狠捶了下方向盘,“见鬼!”
他烦躁地启动车子,却在驶出小区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后视镜里,那个亮起的窗口格外醒目。
雨还在下,而傅沉岩发现,自己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混乱。
******
命运的齿轮似乎总喜欢在人们试图恢复平静时,猛地向前推进。
仅仅平静了两天。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傅沉岩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是值班室打来的。
“傅队,西郊!翡翠湖度假别墅区,出事了!现场……很怪!”
傅沉岩的睡意瞬间驱散,一种熟悉的、混合着警惕和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具体位置,保护现场,我马上到!”
他抓起衣服冲出门,一边开车一边通知技术队和法医。当他下意识地按下林絮的号码时,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那边传来林絮清醒而冷静的声音,显然也已经接到了通知:“地址发我,二十分钟后到。”
没有多余的废话,干脆利落。
傅沉岩挂断电话,一脚油门,警车呼啸着划破清晨的宁静。
翡翠湖度假别墅区,依山傍水,是本市有名的富人区。出事的是位于半山腰的一栋独栋别墅,周围绿树环绕,私密性极好。
警戒线已经拉起,先到的民警脸色都不太好看。
傅沉岩戴上手套鞋套,弯腰钻进警戒线,一股浓烈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别墅内部装修极尽奢华,但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客厅中央的景象吸引。
一个穿着真丝睡袍的中年男人仰面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愉悦又极度恐惧的扭曲表情。
他的死因似乎很明显——胸口插着一把精致的、镶嵌着宝石的拆信刀。
但诡异的是,以他尸体为中心,周围洒满了鲜红的玫瑰花瓣,层层叠叠,几乎将他淹没。
那些花瓣新鲜欲滴,娇艳无比,与死亡的苍白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在尸体的额头、双手掌心,都用某种暗红色的、类似胭脂的颜料,画着一个精致的、含苞待放的玫瑰图案。
“死者赵永昌,52岁,永昌集团董事长,独居。保姆早上来打扫卫生时发现的。”先到的刑警汇报着初步情况,“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痕迹。财物……似乎也没有丢失。”
傅沉岩眉头紧锁,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尸体和周围的花瓣。没有搏斗痕迹,现场过于“整洁”,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
“玫瑰……图案……”他喃喃自语,这种带有强烈仪式感和象征意味的现场布置,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之前的“枯藤案”。
是模仿?还是……同一个幕后黑手不同的“作品”?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让一下。”
傅沉岩回头,看到林絮提着勘查箱走了进来。
林絮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白大褂,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静的眼睛。他似乎完全不受那甜腻香气和诡异现场的影响,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然后径直走向尸体。
林絮在尸体旁蹲下,开始进行初步尸表检验。
傅沉岩下意识地让开位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林絮的动作。
林絮检查得很仔细,他用镊子轻轻拨开死者眼皮,观察瞳孔。又小心地检查了额头上那个玫瑰图案,甚至凑近闻了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胸口的拆信刀上,并没有立刻拔出,而是仔细观察着创口周围的皮肤和衣物。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晚10点到12点之间。”林絮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平稳无波,“额头的图案,颜料成分需要化验,初步判断含有植物油脂和香料。致命伤是胸口这一刀,直接刺穿心脏,但……”
他顿了顿,用镊子指了指创口边缘:“创口非常平整,几乎没有任何挣扎造成的撕裂。而且,你们看死者的表情。”
傅沉岩顺着他的指引看去,那混合着极致愉悦和恐惧的表情,确实令人毛骨悚然。
“像是……在极度兴奋或者被催眠的状态下,被瞬间毙命。”林絮得出结论,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傅沉岩,眼神交汇的瞬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又一个非常规案件。
“采集所有花瓣、颜料样本,还有死者指甲缝、皮肤表面的微量物证。”林絮对助手吩咐道,然后站起身,目光扫过奢华却冰冷的客厅,“我需要尽快进行尸体解剖,确定是否有中毒或其他异常情况。”
傅沉岩点了点头,开始指挥技侦人员对别墅进行地毯式搜查。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雾气氤氲的湖光山色,心头却笼罩着一层更深的阴霾。
玫瑰,荆棘,美丽与死亡。
他隐隐感觉到,一张更大的、更诡异的网,正在悄然张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正在冷静指挥取证的白影。
一种想要靠近、却又被无形屏障阻隔的焦躁感,再次萦绕在傅沉岩心头。
翡翠湖别墅区的“玫瑰尸案”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市局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与之前“枯藤案”的阴森诡谲不同,这个案子带着一种华丽又病态的死亡美学,更让人不寒而栗。
初步调查迅速展开。
赵永昌,白手起家的地产大亨,表面光鲜,背地里的腌臜事不少,竞争对手、商业伙伴、甚至公司内部都有不少人对他心怀不满。
但排查这些常规的恩怨情仇,似乎都无法解释现场那过于刻意的玫瑰仪式。
技术队的勘查结果也出来了:门窗无撬压,监控在案发时间段内神秘失灵了三个小时,没有拍到任何可疑人员。别墅内除了赵永昌和定期保姆的指纹脚印,只有一些无法追溯的、极其轻微的痕迹,像是被精心清理过。
“像个幽灵干的。”一个年轻警员小声嘀咕了一句,被傅沉岩一记眼刀瞪得缩了脖子。
压力层层传递下来,专案组会议室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傅沉岩连着熬了两个通宵,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脾气也越发暴躁,拍桌子骂人是常态。
但这暴躁之下,藏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焦灼。不仅仅是因为案子,更因为那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冰墙的人。
林絮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法医中心和解剖室。
他出具了详细的尸检报告。
赵永昌死前没有中毒,没有服用致幻剂,身体健康。致命伤确认是那把拆信刀,一刀毙命,手法精准得可怕。额头的玫瑰图案颜料,成分复杂,含有多种稀有植物萃取精油和矿物颜料,一时难以追溯源头。
林絮偶尔会来会议室同步信息,永远是那副冷静自持、公事公办的模样。
陈述事实,分析证据,逻辑清晰,语言简洁。
每当这时,傅沉岩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窥探出一丝一毫与那晚车内独处、或是更早之前实验室里那个混乱亲吻相关的情绪。
但他什么也捕捉不到。
林絮甚至不再与他有工作之外任何不必要的眼神接触。仿佛那场迫于生死的“恋爱”插曲,从未存在过。
这种刻意的疏离,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傅沉岩的心头,不致命,却持续不断地带来烦闷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失落。
这天下午,案情分析会再次陷入僵局。傅沉岩烦躁地揉着太阳穴,听着手下人重复着那些毫无进展的线索。
“傅队,”一个负责排查赵永昌社会关系的女警周颖开口道,“我们最近查到赵永昌生前和一个叫‘苏晚’的女人走得很近。苏晚,28岁,是‘迷迭香’画廊的老板,本人也是个有点名气的画家,主打超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风格。”
她将几张资料照片投射到大屏幕上。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颇具艺术感的宽松长裙,容貌不算顶美,但气质独特,眼神带着一种朦胧和疏离感。她的画作色彩浓烈,构图奇诡,常常出现玫瑰、荆棘、缠绕的藤蔓等元素。
秘密取证进行得异常顺利,但也带来了新的困惑。
技侦人员伪装成顾客,从“迷迭香”画廊带回了几种苏晚自调的香氛样品以及画室角落里残留的颜料碎屑。
初步比对结果在当天傍晚就出来了。
林絮拿着报告直接找到了正在办公室吞云吐雾的傅沉岩。
烟雾缭绕中,傅沉岩抬头看到来人,掐灭了烟,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有发现?”
“嗯。”林絮将报告放在他桌上,指尖点着上面的数据。
“画廊香氛的成分,与案发现场残留的甜腻香气,在基底香料上有部分重合,但并非同一种。更重要的是,案发现场玫瑰花瓣上提取到的微量植物精油,以及死者额头颜料中的特殊矿物成分,在画廊带回的样本中均未发现。”
傅沉岩的心沉了下去:“意思是,苏晚的嫌疑排除了?”
“不能完全排除,但直接证据不足。”林絮语气平稳,“至少,导致现场那种特定香气和颜料成分的源头,不在她的画廊。或者说,不在我们取样到的部分。”
希望刚刚燃起就被掐灭,傅沉岩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线索又断了。
“不过,”林絮话锋一转,将报告翻到后面一页,“我们在死者赵永昌的电脑硬盘恢复数据中,发现了一些被深度删除的文件碎片,技术队努力还原了一部分。”
傅沉岩立刻抬起头:“是什么?”
“一些……交易记录。涉及金额巨大,但交易对象和内容都被加密了。另外,还有几张经过处理的、类似暗号一样的图片,其中一张……”林絮顿了顿,看向傅沉岩,“图片背景隐约能看到扭曲的藤蔓和玫瑰枝影,与‘枯藤案’现场,以及本案,存在视觉元素上的关联。”
傅沉岩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报告,死死盯着那张模糊的还原图片。扭曲的植物阴影,透着一种不祥的熟悉感。
“两个案子……真的有关联?”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凝重。
“目前只是视觉元素的巧合,缺乏实证支撑。”林絮依旧保持着谨慎,“但可能性无法排除。我建议,并案调查,重点追查这些加密交易记录和图片的来源。”
傅沉岩沉默了片刻,然后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妈的!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絮:“并案!我马上向上面打报告!技术队全力破解那些加密记录!还有,重新梳理两个受害者的社会关系,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交叉点!”
“明白。”林絮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傅沉岩再次叫住他。
林絮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傅沉岩看着他那清瘦挺拔、仿佛随时会融入身后走廊光晕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在胸腔里冲撞了一整天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想问,我们之间,除了案子,是不是就没别的好谈了?
但最终,他只是哑声说:“……辛苦了。”
林絮的背影似乎极轻微地僵了一下,随即,他淡淡地回了句“分内之事”,便迈步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傅沉岩颓然坐回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个对着铜墙铁壁徒劳挥拳的傻子。
并案调查的申请很快被批准,专案组的规模扩大了,压力也成倍增加。
傅沉岩几乎住在了局里,连轴转地开会、排查、分析。林絮那边也忙得脚不沾地,除了跟进“玫瑰案”的微量物证分析,还要重新审视“枯藤案”的所有物证,寻找可能的共通点。
两人在走廊、会议室碰面的次数更多了,但交流仅限于案情,简短,高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