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报告提交后的第三天,市局似乎终于从“枯藤索命案”带来的诡异低压和连续加班中喘过气来。
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里漂浮着复印机墨粉、廉价咖啡因以及窗外飘来的汽车尾气混合的、熟悉而寻常的味道。
表面上,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轨。
傅沉岩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嗓门洪亮、拍桌子能震掉灰的刑侦支队长,训起人来毫不留情。
林絮也依旧是那个大部分时间泡在法医中心、与尸体和各类化学试剂为伴的高冷法医主任,出具的每一份报告都严谨刻板,逻辑清晰,字迹……嗯,依旧让习惯了大开大合书写风格的傅沉岩看得眉头打结,腹诽不已。
上午,刑侦支队办公室。
"总算活过来了!"周颖伸着懒腰瘫在椅子上,"这半个月我打的盒饭都快能开餐馆了。"
王东端着咖啡从茶水间哼着歌走出来:"小周,今晚开黑不?我新买的键盘还没试呢。"
"开什么黑!"傅沉岩一脚踢开办公室门,嗓门震得窗户都在响,"结案报告都交齐了吗?证据链核对完了吗?现场照片归档了吗?"
王东吓得手一抖,咖啡洒了一身:"头、头儿,这些不是昨天就......"
"昨天?昨天的饭你今天还吃不吃?"傅沉岩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咖啡杯,"大清早喝什么咖啡?去把上周所有的现场照片重新整理分类!"
他边说边用余光扫向走廊,恰好看林絮抱着档案袋从法医中心缓步走出。
傅沉岩的声音顿时又提高了八度:"都愣着干什么?干活!十分钟后开会!”
会议室,案情分析会。
"......根据骨骼损伤的螺旋状裂痕和边缘的微小金属残留,"林絮站在投影前,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影像上,"可以推断凶器是带螺纹的金属管状物,直径约3厘米。"
傅沉岩心不在焉地转着笔,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林絮握着激光笔的手指上,连旁边人叫他都没听见。
那双手指节分明,在投影仪的冷光下白得晃眼。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数林絮解说的时长——已经连续说了七分钟没停,这人肺活量真好。
"傅队?"旁边的王东碰了碰他,"傅队?林法医在问你这个推断是否和现场勘查吻合。"
傅沉岩猛地回神,发现全会议室的人都在看他。
林絮也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透。
"当、当然吻合!"傅沉岩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找到的凶器就是一根镀锌水管!"
林絮微微颔首,伸手去拿傅沉岩手边的物证模型。
他的小臂轻轻擦过傅沉岩的肩膀,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傅沉岩像被电到一样猛地站起,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说……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散会!"
会议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疑惑地看向他。
王东迟疑道:“这才刚汇报到第一部分……”
"头儿,你没事吧?"周颖小声问,"脸怎么这么红?"
傅沉岩愣住,眼角余光瞥向林絮。
林絮面无表情。
"热!"傅沉岩粗暴地扯开领带,"空调开这么大是想冻死谁?"
林絮淡淡瞥了他一眼,继续平稳地讲解:"接下来是创口边缘的微观分析......"
傅沉岩盯着林絮说话时偶尔轻抿的嘴唇,突然想起那个带着咖啡苦味的吻。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午后,安静的办公室传来轻微咚咚声与极不可闻的咳嗽声。
傅沉岩盯着监控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已经是今天下午他第三次走神了。
"小周,"他突然叫住正要去送文件的年轻女警,“去帮我......算了,没事。"
周颖满脸问号,看着傅沉岩欲言又止的话,小声道:“傅队最近好奇怪。”
这话没让傅沉岩听见。
傅沉岩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起身往茶水间走。经过林絮办公室时,故意放慢脚步。
门虚掩着,林絮正低头书写,右手无意识地轻敲桌面,节奏稳定得像节拍器。
傅沉岩发现这是林絮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手边放着那个印着复杂化学分子式的白色马克杯,杯沿沾着一点奶渍——这人喝咖啡从来不加糖,只放很少量的奶。
傅沉岩盯着看了足足十秒,直到林絮若有所觉地抬头。
在抬眼的瞬间,傅沉岩敏锐地注意到林絮右边眉毛几不可察地比左边挑高了一点点——这是他在连续工作极度疲惫时才会出现的微表情。
"有事?"林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傅沉岩张了张嘴,那些刻意找茬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他大步走进办公室,一把抓过林絮的咖啡杯:"都凉了还喝?"
不等林絮反应,他拿着杯子就往外走,在茶水间重新冲了杯咖啡,按照记忆中的比例加了少量奶。
回到办公室时,他把杯子重重放在林絮桌上:"喝!"
林絮看着杯中恰到好处的浅褐色液体,微微一怔。
傅沉岩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暴躁地踢了下门框:"你敲桌子的声音吵到我了!"
说完扭头就走,却在门口撞上了来找林絮签字的王东。
"头儿?"王东惊讶地看着他从林絮办公室出来。
"看什么看!"傅沉岩吼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
很快到了下班时分,“枯藤索命案”的工作即将结束,一直处于紧张压抑状态的刑侦支队气氛今天难得轻松。
"林法医,一起吃饭吗?"周颖热情地邀请,"街口新开了家日料,听说三文鱼特别新鲜!"
林絮正要回答,傅沉岩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吃什么日料!上个案子还没完全收尾,都给我回去加班!"
他一把抓过林絮手里的档案袋:"这又是什么?你们法医中心没别人能跑腿了?"
林絮平静地看着他:"傅队,这是你要的毒理检测补充报告。"
傅沉岩噎了一下,粗鲁地翻看文件。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纸页上清秀工整的字迹时,突然想起刚才在林絮办公室看到的场景——那人写字时微微蹙眉的专注神情。这个发现让他心头莫名一悸。
"字还是写得这么丑......"他违心地说,把文件胡乱塞回林絮怀里,"重写!"
说完转身大步离开,却在走廊尽头偷偷回头,正好看见林絮对小张轻轻摇头:"今晚要整理标本,下次吧。"
说话时,他右边眉毛又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看什么看!"傅沉岩对路过的王东吼了一句,"还不下班?"
王东委屈地撇嘴:"不是你说要加班......"
傅沉岩已经走远了,手里紧紧攥着不知何时又从林絮那里顺来的钢笔。
王东凑到周颖工位前,看着周颖低头在发信息,他悄声说:"你发现没,傅队最近特别关注林法医。"
周颖立马抬头,压低声音:"昨天我看见头儿在茶水间,盯着林法医的咖啡杯发呆,还特意记了下加奶的量。"
"真的?"王东瞪大眼睛,"可他们不是不对付吗?"
"谁知道呢......"周颖神秘兮兮地说,"不过今早我看林法医喝咖啡的时候,盯着杯子看了好久。而且,我刚刚约林法医吃饭,傅队的眼神吓死我了!”
两人同时扭头,看见傅沉岩正站在走廊上,看似在训人,目光却总往法医中心方向飘。
当林絮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傅沉岩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八度,训人的话却变得语无伦次。
"都聚在这干什么?"傅沉岩突然转头吼道,"不用干活了?"
周颖和王东立即作鸟兽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傅沉岩烦躁地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邪。否则怎么会连林絮整理袖口时先扣哪颗扣子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些琐碎的细节像慢性毒药,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注意力。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下一次和林絮的"偶遇"。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慌,仿佛自己的领地正在被无声侵占。
他试图抵抗,试图用更暴躁的工作态度、更挑剔苛刻的言语来武装自己,重新筑起那道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清晰分明的界限。
周五下午,几个警察和王东正围着周颖看她拍的度假照片,笑声不断。
“都闲着没事干了?”傅沉岩的大嗓门突然响起,吓得众人一激灵。
他刚从局长办公室回来,脸色不太好看,“上周的结案报告都交齐了?证据归档完了?”
众人作鸟兽散,只有王东笑嘻嘻地凑过来:“头儿,别这么凶嘛,案子不是都破了吗?”
傅沉岩正要发作,眼角瞥见林絮拿着水杯从茶水间出来。他立即调转炮火:“林法医,你来得正好!”
林絮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们法医室的结案报告,”傅沉岩大步走过去,声音响彻整个办公室,“那个微量元素分析部分写得也太简略了,局长刚才问起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其实局长根本没问,但他说得理直气壮。
林絮微微蹙眉:“所有数据都在附录里……”
“谁有耐心看那么厚的附录!”傅沉岩打断他,顺手从旁边捞过一份文件,动作太大不小心碰倒了林絮的水杯。
水洒了一地,也溅湿了林絮的袖口。
“啧,你怎么把杯子放这儿?”傅沉岩先发制人,一边抱怨一边快速抽了几张纸巾塞给林絮,“赶紧擦擦!”
动作粗鲁,但递纸巾的速度快得惊人。
一个警员在一旁看得直眨眼,小声对旁边的周颖说:“头儿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案子不是破得挺顺利吗?”
周颖压低声音:“你新来的不知道,傅队和林法医向来不对付。”
林絮默默擦着袖口,语气冷淡:“傅队要是对报告有疑问,可以书面提出。”
“书面提出?”傅沉岩提高音量,“等你回复得等到什么时候?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他说着,一把抓住林絮的手腕就往会议室带:“过来,把那个数据分析给我讲明白!”
动作看似粗暴,但握住手腕的力道却意外地轻柔。
警员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会议室,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们俩……不会在里面打起来吧?”他担心地问。
周颖淡定地喝了口茶:“放心,习惯就好。傅队每个月总要找林法医几次茬。”
会议室里,傅沉岩松开林絮的手腕,声音突然低了八度:“手这么凉,空调开太大了?”
林絮轻咳一声,抽回手,整理了下袖口:“傅队要是没事,我先回去了。”
“谁说我没事?”傅沉岩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扔在桌上,“这个,上次出现场在你办公室看到的,都旧成什么样了。”
那是一盒崭新的薄荷糖,和林絮平时吃的是同一个牌子。
林絮愣了一下:“这是……”
“顺便买的!”傅沉岩粗声粗气地说,耳根微微发红,“免得你总在解剖室咳嗽,影响工作!”
说完,他像是怕被追问,快步走到门口,又恢复了大嗓门:“报告的事下次再说!你回去把数据补充完整!”
他拉开门,对着外面喊:“都看什么看?干活!”
门外偷听的众人一哄而散。
林絮独自站在会议室里,看着桌上的薄荷糖,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傅队,城西那个入室抢劫伤人的案子,监控调取申请需要你签个字。”一个新来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警员战战兢兢地递上文件,打断了傅沉岩盯着走廊尽头法医中心方向的出神。
傅沉岩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又一次不自觉地陷入了关于林絮的思绪里。
他有些狼狈地收回视线,粗声粗气地“嗯”了一声,几乎是抢过文件,抓起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力道大得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仿佛要将心头那股无名火也一并宣泄出去。
小警员拿着文件,看着上面力透纸背、几乎带着杀气的签名,缩了缩脖子,赶紧溜走了。
傅沉岩扔下笔,烦躁地靠进椅背,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这该死的、不对劲的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