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干净了。”朝和仔细盯了半响,又拿帕子在朝卉脸上贴了贴,见她配合得挤了只眼,不觉微笑,“好孩子。”
朝和夸了一声,又直起腰,替朝卉理了理鬓发,理完,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将手紧紧揣在怀里,目光深远。
她抬着头,分明离朝卉这样近,却像在透过朝卉,看别的什么东西,神色哀切又恍惚。
“和姐姐。”朝卉见她愣神,不安地唤了一声,“你怎么了?”
“嗯?”
“你还好吗?”朝卉担忧地低头,俯身拽了拽朝和的袖子。
这才将她拉回神。
“无妨。”她苦笑着牵了一点唇角,“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她举起手臂,手心温柔地贴了贴朝卉的脸。
“那……”
见朝卉张着嘴还想问什么,朝和忙别过脸率先打断了她。
“我们走吧。”她站起身,牵起朝卉的手,“你娘还等着呢。”
……
“卉儿。”朝和走在路上,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了,“你娘什么样的人呢?”
一听朝和语气如此亲近,朝卉又惊又喜,连忙答道:“我娘是个很好的人!”
“她会缝衣服,会洗碗,会做饭,还会打扫。”朝卉一蹦一跳,“哦对了,我的小揪揪也是她扎的!”
“那卉儿娘真厉害。”朝和莞尔。
“是呀!”朝卉喜滋滋道,“我娘无所不能!”
可她欢喜了片刻,神情又猛然间沮丧了:“可是……”
朝和敏锐地瞧了她一眼,追问道:“可是什么了?”
“可是夫人总是来找我娘,她每次来,娘都把我关在门外,我什么都听不见,只好守着等门开。”朝卉闷闷不乐道,“夫人一走,我便赶紧去找娘,可回回娘都显得很疲惫,我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说,还会训斥我。”
朝卉鼓着嘴,一脚踢开过路的小石子。
她说出来本意是想讨朝和安慰,可朝和只是默默看着她,从始至终都没开口。
她觉得不对,抬起头想摇摇朝和的手,却瞥见了一处陈旧的,许久都未曾修缮的院落。
初春料峭,一点点嫩绿的爬山虎刚攀在墙垣上,紧紧地与那些嫩红的叶子挨在一起,盖住了半壁斑驳。
朝卉也在开心地笑:“姐姐!”她指向那新生的爬山虎:“我家到啦!”
……
“卉儿!”容氏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蹲下抱着朝卉左看右看,“卉儿,出去一趟,你没事吧?”
“嗯?”她捧着朝卉的脸,“让娘看看。”
“娘!”朝卉摇摇头,咧开嘴笑,“我没事!”
“对了娘!”她兴冲冲地指了指身后,你瞧,我把和姐姐带来了。”
“我做得好吧?”她得意地昂起脸,一副求夸赞的可爱样。
容姨娘这才注意到后头的朝和,她一脸尴尬地看了看女儿,还是先给朝和行了礼:“和小姐好。”
和小姐?朝和心里“哦”了一声。
原来朝卉是跟她娘学的。
只见容氏低眉屈膝,匆匆将朝卉拉在身后:“卉儿年纪小,想必给和小姐添了许多麻烦吧?我这个娘,代她向和小姐赔不是。”
“容姨娘这是什么话?”朝和亲自上手,笑吟吟地将她扶起来,“四妹妹天真可爱,我喜欢得紧呢。”
“我早说了娘。”朝卉嚷嚷,“和姐姐肯定会待我很好的。”
她亮晶晶地望向朝和:“对吧,和姐姐?”
“嘘!”容氏轻声呵斥她,“卉儿,别说了!”再说,为娘的底都要被你露完了!
朝卉瞧了瞧她娘严厉的面孔,又瞅了瞅朝和似笑非笑的神色,“哦”了一声,拉住容氏递过来的手,规规矩矩站在她身侧,只是嘴里还在嘀嘀咕咕。
“真的很好。”她小声强调,“娘你不知道,我路上又遇上冯超那伙人了。”
“什么?”容氏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又小心翼翼望了望正津津有味观看她们互动的朝和,连忙道,“不会是和小姐又帮了你吧?”
见朝卉重重点头,容氏嘴唇微张,忙转过头郑重其事地道谢。
“若不是和小姐,卉儿恐怕……”容氏后怕地闭了闭眼,再抬眸,已满眼坚定,“多谢小姐照看,妾身感激不尽。”
见她又要客气躬身,朝和开口制止了她。
“客套话再不必说了。”朝和摇摇头,见容氏一愣,又笑吟吟道,“姨娘,真不请我到屋内坐坐?我可是有一肚子话,想说与你听呢。”
四目对视,容氏顿了顿,忙殷勤地侧身:“怎么会!小姐先请!”
……
女子一袭青衣,松松在后脑绾了个半月型的发髻,她斟茶时,举止娴雅,双颊旁的编发却就此落下,遮住了半张白皙的面容。
她的眼长而媚,眉心一点红痣,更显美艳。面庞白净,却没有一丝红润,看起来,确实病了许久。
“小姐请。”容氏笑容温婉,仰头时,脖颈线条流畅,细腻得仿佛不沾烟尘。
是真正的肤如凝脂。
怪不得朝彦拼了命得也要将她带回来,朝和想。她打量容氏的目光清亮又透彻——
这样美艳绝伦却柔情似水的仙女,青楼里能有几个?若她是个男人,见过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冷美人,也绝不甘心远观完毕撒手离去。
朝和摇摇头,也将茶水一饮而尽。
“茶也喝了。夫人可以说正事了。”朝和淡声道。
“夫人?”容氏诧异。
朝和弯唇,指尖搭在杯壁上,饶有兴致地抬头望着她:“和小姐,还不能唤一声夫人吗?”
容氏怔了一下,又拢了神色微笑道:“自是可的。”
“那便再好不过了。”朝和颔首,“夫人请。”
朝和本以为容氏以朝卉诱她前来,在开诚布公前,至少要先说些抛砖引玉的客套话,好令朝和共情以成事,可谁料她一上来便直奔了正题。
“和小姐。”容氏道,“赵氏,在您后院埋了巫蛊人偶。”
她神色柔和,言谈却惊世骇俗。
什么?
朝和本在把玩茶杯,闻言动作一顿,猛地转头瞥向容氏。
——她一扫方才懒散目光,险些拍案而起。
容氏却仍是慎之又慎的模样,观神情,不似说谎。
见状,朝和只好极力稳下心神,决心静观其变。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眼中晦暗不明。
“妾身亲眼所见。”容氏斩钉截铁。
“亲眼所见?”朝和冷笑,“芳芜院与蒹葭院相隔甚远,你地处偏僻,且不说看,便是听也难得。”
“小姐不信妾身。”容氏径直指出。
“我该信吗?”朝和反问,“你可知巫蛊是多大的罪过?若传到圣上耳中,不管你我有没有干系,都得杀头。”
朝和闭了闭眼:“我与你萍水相逢。”
“平白无故的,是想借我去告发赵氏,而后你一箭双雕高枕无忧?”她幽幽道,面露审视。
纵面对如此揣测,容氏却仍是不卑不亢的模样。
“小姐未必太看得起妾身。”容氏本是背身站着,体态恭顺又贤良,可紧接着她便转过身,声音悲愤又激昂,“也太看低了自己了!”
她剧烈咳嗽起来。朝和却始终冷眼相观。
“你出身青楼,怎会不识人间炎凉?若想借此引起我同情心切,对你可怜有加深信不疑,那才是真正看轻了我。”朝和冷声道。
容氏却依旧剧烈咳嗽,几次三番想吸气开口,却终究不得法,只得紧紧捂住嘴。
“你确实病得厉害。”朝和道,“可我顶多替你请个府医,治不了你的心病。”
“二小姐……咳咳咳……怎么……咳咳咳看出……妾身有……咳咳咳咳咳咳咳心病……了?”她唇线发白,艰难地吐出了无关紧要的几个字,转眼又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身子都倚住了桌板。
“我该说你天真,还是该说你傻?”朝和叹了口气,还是起身给她顺了顺气,将容氏扶在了椅子上。
容氏喘着气,半响才睁开眼,
“天真也好,傻也罢。”容氏自嘲,她低着头,手掩在袖口里,浑身颤抖,“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就像我曾经使劲手段、教朝彦将我迎娶回府一样!”容氏高声道。
似乎是由于说至情真意切处,她又剧烈干咳起来。
“可也不过几年的光景,他便弃我而去了。”容氏苍凉地勾起了嘴角,整个人靠在椅背上,虚弱又无力。
“二小姐,您不明白吗?”她抬头看向朝和,眼中泪光莹莹。
“我说这些,只是想剖明心迹,想让您放心。”容氏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妾身根本从无坏心,只想让您提防着赵氏,好免于她毒手罢了。”
“至于消息来源,是卉儿,卉儿到处乱跑时偷看到的。二小姐出门那日,她无意间瞥见有人进了二小姐的屋子,是个生面孔。”容氏急切道,“二小姐回去可派人探查,必定有土松散之处!”
见朝和默然,容氏闭了闭眼,再抬眸时,已满脸决绝。
“若二小姐不信,妾身大可以发誓!”
“为娘的,总不会咒自己的孩儿。”
她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