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的燕子啾啾鸣鸣的,雪水半融着嗒嗒地从檐下掉下来,又被一把扫帚沙沙地扫去了。
地却还是湿漉漉的。
朝和新换了双锦靴,照旧提着糕点从府外走进来,大老远就瞥见个小姑娘,她蹲在蒹葭院门口,背着身,看不清脸。
来来往往的都是下人,忙忙碌碌的,她一动不动地缩在那儿,突兀又怪异,过路的却对她视若无睹。
那小孩梳着丱髻,头顶还别着珠花,裙裳上是梅枝缭绕的暗纹,虽素雅,可于稚童而言,还是太成熟了些——更别提料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朝和冷眼看着,倒像是大人改小了的衣装。
“那是谁?”她侧过头问,“瞧着也不像侍女。”
合璧细细看了半响,答:“小姐,那是行四的卉小姐,二爷的幼女。”
“平日并不出来,是以看着眼生。”
四小姐?容姨娘的女儿?朝和诧异地投去目光。
她与容氏并无交情,看朝卉不过是七八岁的身量,平白无故的,让女儿来蒹葭院作甚?在门口蹲着却不进去,明摆着是等着她。
朝和如此想完,便打定主意走上前要瞧瞧这小孩在搞什么名堂。
可真等她到了跟前,却惊觉此处空无一物。
朝和望着朝卉的头顶沉吟了半响,终于柔声细语弯下腰:“四妹妹?”
小孩却是战栗了一下,她像是被惊着了,慌乱地四处转头,终于仰起脸找对了方向。
朝卉面颊消瘦,下巴尖尖,一见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模样,可衣裳却很齐整。
出乎预料的,她脸上并没有朝和想象的讶异,反倒是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手捂住嘴“啊”了一声,便高兴得叫了出来。
“和姐姐!”朝卉道,她激动地蹦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可算是等到你啦。”
和姐姐?朝和眸光一暗,却仍是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将她扶住了。
“慢些。”朝和道,等她站稳了才松开手。
“谢谢和姐姐。”朝卉感激地道了谢,这才笑盈盈地抬起头,脸上满是天真无邪,“我等了和姐姐好久了。”
“好久?”朝和蹲下身,与她平视着目光,轻声问,“为什么?”
“我听说和姐姐病好了,就赶过来看看,一见果然如此!”她笑眯眯地拍着手,一副很替朝和高兴的模样,“姐姐能记住我的名字了!”
可是为什么呢?朝和凝视着她,记住一个名字,便令她这般欢喜吗?
珠连合璧的印象里,她可从未与这个四妹有过交情。
朝和定定地看着朝卉,牵住了她的手。
掌心手背相贴,朝和却变了脸色。
孩子的手小小的,却粗糙得像沙砾。
一时间,朝和悲上心头。怜悯中来,又归同情中去,她凝视着眼前这张蜡黄的面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是你娘告诉你的吗?”朝和道,她的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朝卉,握紧了朝卉的手。
朝卉点点头,接着,又如觉察到朝和内心难以平复一般,不安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朝和心头一热。她温柔地摸了摸朝卉的头发:“好孩子。”
“姐姐这里有热腾腾的芙蓉糕,你想吃吗?”
朝卉一听有糕吃,当即使劲地点点头,大声“嗯”了一声。
见朝卉一脸渴盼,朝和笑意更深了。
“给。”她温声道,“都拿去吧。”
“要来蒹葭院坐坐吗?”见朝卉慎之又慎地将糕塞进怀里装好,还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朝和忍不住又笑,“里头还有许多点心,你想吃,便来拿好了。”
朝卉却摇摇头。
“不了,谢谢姐姐。”她仰起脸,小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姐姐愿意给我东西吃,已经帮了卉儿大忙啦,娘告诉卉儿,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卉儿也想早点回去,把芙蓉糕给娘亲吃。”
朝和闻言,也不再强求,她柔声应了句“好”,便直起腰,看朝卉一步三回头地摆手,欢天喜地地大步向前跑去。
合璧旁观了许久,终于走过来,默默给朝和掸了掸灰尘。
“小姐怎么想?”她轻声问。
“容姨娘什么动机,暂不明朗,只是她这个女儿,倒是个心思澄澈的。”朝和弯了下唇,“藏不住话,却也灵敏。”
“奴婢亦觉如此。”合璧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却垂眸望见了青灰色的地面,不觉担忧道,“只是雪天路滑,四小姐跑那么急,不会摔跤吧?”
见她忧心忡忡的,朝和连忙安慰道:“那小姑娘机灵,断不会教自己吃亏的,你放心吧。”
“不过,你提醒我了。”朝和面露期许,“我们确实得去见一见这位容姨娘了。”
她的话裹在唇边的白气里,笑吟吟地呵出来,像一团团的皂角泡,透明又绮丽,没一会,便又消失在喟叹里。
“——不如现在就去吧。”朝和揣住了手。
“四妹妹若摔了,总是不好。”
……
“小姐,再走一段路,便是芳芜院了。”合璧介绍道。
“芳芜?”朝和诧异,“怎的起了这样个名字?”
见合璧不解,朝和解释道:“总给我一种荒芜之感。”
芳菲荒芜,谓之芳芜。
“唔。或许小姐说得也不错。”合璧想了一想,又附和,“曾经二爷有多疼宠容姨娘,如今便有多冷落了。”
她叹了口气:“唉,世事多变,如今竟也应景了。”
二人正相携说着,却听不远处传来阵阵喧闹,嘈杂得很。
“怎么回事?”朝和蹙眉,她仔细一瞧,眉毛皱得更紧了。
目之所及的门口,干柴码得整整齐齐。
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已经显而易见,
朝和抿了抿唇。
她知道,眼前是个柴房。
“听声音,似乎是还在后头。”朝和冷声道,脸上的神情也不自觉严肃起来。
“小姐?”合璧讶异,“我们不是要去寻四小姐吗?”她追问道,不明白为何半路突发事端,朝和便执着得非去弄明白究竟。
小姐分明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啊?合璧百思不得其解。
朝和却也没有多说。
“走吧。”她催促道,眼紧紧盯着柴房,似乎想透过毛糙的墙壁看出后头的情景来,“我们去看看。”
话毕,不等合璧回神,她已迅速转身,大步朝喧嚣处走去了。
“小姐!”留得合璧在后头叫喊,“等等我!小姐!”
……
朝和走得很快,合璧一溜小跑,紧赶慢赶才追上。
正当她气喘吁吁地直起腰,刚想说些惊叹朝和迅速的话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她家病弱的小姐,正将哭得稀里哗啦的朝卉护在身后,用尽全身力气,“啪”得一声,狠狠甩了对面一个耳光。
朝和指着几人的鼻子怒骂,手上青筋暴起:“狗奴才!四小姐也是你能冒犯的?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对主子言语不敬,动手动脚?”
她指尖战栗着,直挺挺地从紧绷的拳头中刺出来,如同森寒的刀剑,嗡鸣不止。
整个人锋芒毕露。
对面的小厮惊惧不已,纷纷“扑通”“扑通 ”地跪倒在地,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冷汗直流。
朝和胸腔震动,眉心突突直跳。
她浑身颤抖,却仍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呼吸,而后轻轻地牵起朝卉的手,想摸摸这可怜孩子的额发,挤出一个笑。
想必是受惊了。朝和心疼地想,方才还咬着牙一声不吭,任由几个刁奴推搡,她一来便嚎啕大哭,若非受了极大的委屈,怎会隐忍不发?
朝和心头酸涩,一把将哆嗦的朝卉捞进怀里。
她拍着朝卉的头,轻声细语间,垂眸随意一瞥,又差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满地狼藉。红的白的糕点滚落一地,连纸袋子也被撕扯得粉碎,抽绳歪在一个小厮脚边,他正巧颤颤巍巍地掀起眼,嘴上沾着粉红的糖屑。
朝和刚略有平复的怒火,又腾腾烧了起来。
她两眼一闭,“噌”的一声就要起身,却因气极趔趄,险些摔倒了去。
还好有朝卉眼疾手快地伸手拽住,朝和才幸免于难。
她站稳了身子,苦笑着摸了摸朝卉的鬓角,又半蹲着牵住了孩子的手。
“小姐!”合璧泫然若泣——早在朝和弯腰时她便在傍心惊胆战地看着了,又怕坏小姐的事踌躇着不敢靠近,方将见朝和险些摔倒,忙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小姐!吓死我了,没事吧,小姐?”合璧捧着朝和的手。
朝和微笑着摇摇头,随即便在合璧的惊呼声中,歪倒在了她身上。
合璧紧紧搂着她。
朝和缓了会气,待她平复了呼吸,便又撑起身子,冲那几个匍匐的奴才冷笑:“既分不清谁主谁仆,我看也不必送去学规矩了。”
“各打二十大板逐出府去。”朝和冷声吩咐,“管家若问起,这就是不敬四小姐的下场。”
“再有异议,这个月的薪水,你们也别想要了!”
……
听那几个奴才鬼哭狼嚎,连滚带爬地被侍卫拖出去,朝和这才顾上好好安抚小姑娘。
“瞧你这小脸跟花猫似的。”朝和蹲下身,嗔怪地瞧了朝卉一眼,从怀里抽出条帕子。
“来,姐姐给你擦擦。”
她歪着头,举起帕子跟朝卉的脸比对,笑得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