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屋檐下的那三人倒是没搭理歪脖子树下的人。
但没想到回话的竟是一声熟悉的粗噶音:“既然看不惯别人晨起练功,你们为什么不练?”
大家纷纷朝着那扇刚刚还紧闭,不知何时已打开的敞旧木门,金班主逆着光,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
又是一道戾声:“为什么不跟着练?你们刚刚不是各个都说显得自己无事吗?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事做?”
大家没想到金班主会突然出现,此时,还处于震惊之中,即使回过神来,也不敢回话。
看着歪脖子树下刚刚还叽叽喳喳,如今却瑟瑟缩缩的徒儿们,金班主又喊道:“刚刚不是说的很大声吗?现在哑巴了?我让你们不练功了吗?别人练功碍着你们眼了?怎么?这是你们不练功的理由?”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埋着头。
金班主说的没错,他们从来没收到过不练功的条令。最让人唏嘘的是,他们这才反应过来,醍醐灌顶似的,可是,为时已晚。
金班主继续喊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既然选择了唱戏行当,只要不是腿瘸了人废了,这功一天都不能落下。你们是男人,不比女人的筋骨天生柔软,必定要付出双倍的代价。你的筋骨不会同情你,你的肌肉更不会停留在那等你,你只要倦怠它们,它们便会像弹簧似得反弹回去。多久没练了?嗯?你们的跨还压的下去吗?你们的腰还能从半折顶起吗?你们对得起之前受的苦吗!”
这回,歪脖子树下的人的头埋的更低了。
“金冬秋!”金班主一声粗吼,金冬秋吓的一哆嗦,连眼都不敢抬,金班主又叫了一声,旁边的金花蕊用手肘撞着他的腰身,小声提醒:“金班主叫你呢。”
金冬秋心里将金花蕊骂个遍!
在大家的注视下,他不得不从人群中站出去。
“为什么不给他们饱饭吃!”金班主指着金焕三人。
金冬秋支支吾吾:“我我我怕下个月的菜前没着落。”
“没着落?”金班主负手走上前,“我跟你说了没着落?金家班是你做主的?金家班的钱是你赚的?还是你看到我的金库空了?”
这一连串的问,让金冬秋哑口,他没想到金班主会这般气愤,更难没想到会当着大家的面如此训斥他。他不服,小声嘟囔:“不就少吃一顿饭吗。”
“既然你觉得无所谓,那么你现在就给我练功,练到晚上,不准吃饭!”金班主下令了,谁敢不服?金冬秋撇着嘴,扭着肥臀,在一道道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在歪脖子树下扎起了马步,其他人,一声没敢吭。
“从明天起,除了金焕、知竹和金叶,其他人,晨练翻倍。”金班主说完,便回头走向墙角处的三人。
早在金班主出时,蹲着的三人便站起了身,站成了一排,金班主走到他们面前,当着大家伙面,从胸口里掏出两枚大洋,递给金焕:“你们出去吃点好的,别饿了狠了。”
金焕接过大洋,本想说不用这么多,他们随便对付一口就行,然而金班主接着开口:“午饭晚饭也在外面吃。”他说完便转身回到了院子中间,看了一眼歪脖子树下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哼笑一声,“其他人,今天,饿着。”
各个敢怒不敢言,也各个心中暗自窃喜:还好不是练完功,不然,那个饿劲儿是难捱的。
看吧,其实人啊,心里都有一面镜子,但不是每个人都勤快的将镜面擦干净。
敞旧的院子里,站了好几排扎马步的人,烈日下,各个大汗淋漓。他们面部狰狞,都在咬牙坚持着。
而街市上的另外三个人,那是清凉的很。这洋城和庭州虽然是挨着的,可饮食大有不同。洋城夏天钟爱凉茶和糖水,那一碗碗带着冰碴子的糖水,深深地勾着三人的味蕾。他们手里还拿着一袋子肉包子,狼吞虎咽的,吃的畅快,此时,正站在一家刻着杨记糖水铺的棕色匾额下,望着砂红的破子窗里,坐着许许多多的百姓,他们人手一碗绿豆糖水,隔着棂窗的缝隙,他们能清晰地看着那旧式瓷碗里盛着碧森森的汤水,里面躺着肿肿胀胀的褪了皮的绿豆瓤。
离他们最近的一桌坐着穿着像茶渍似得褐色缎面长衫的大爷,看上去五旬上下,他端起刚上的绿豆糖水,瓷白的勺子在碧水里搅上三搅,浮沉的碧沙被舀到了勺子里,慢慢地,被大爷一口吞下,随着大爷的喉间滚动,窗外的三人,喉间也不自觉地滚动。
“这是,什么味道啊。”金冬秋问。
“不知道,进去就知道了。”知竹说。
然而,交谈后的两人同时看向金焕,金焕转头看向他们:“来都来了——”
“老板,三碗绿豆汤。”金焕喊。
“好嘞,马上啊!”
进了铺子落座好,三人才正正经经地打量着这间看似不大的小铺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用黄梨子色的落地罩做隔断的小包间,里面的人的穿着明显和外头坐着的不同,那里头还有穿着松青色冰绫料子的贵人。他们的圆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碗的冰糖水。
三人对视一眼,知竹说:“这里比庭州舒适多了。”
“庭州的街角,听不到这种畅怀的笑。”这时候,金焕最有发言权了,“连孩童都不敢肆意大笑。”
而洋城的街角,东西市集繁盛活跃,闹闹哄哄。小贩们的吆喝都是有底气的,面上带着笑的,百姓更是抬着头走路的。洋城也有乱军,但洋城自古便是居住地区,不像庭州自古靠水运发财,贸易发达,有重要战略意义。
一个在乱世中创造不了战略价值的地区,是不会有那么多眼睛看着你的。
天傍黑儿,街上明明车马骈阗,可三人的内心却如止水。回到城郊,院落里寂寂沉沉,天上那二分月还未来的及升起,遍地的暗蓝影子,更显暗沉。
敞旧掉灰的墙角儿边那颗歪脖子树下躺倒一片,横七竖八的,见他们归来,也只是脖子往前一探看来人是谁。见是他们,白了一眼又躺回去。
倒也不在意,金焕拿着在外面买的包子进了金班主的屋。
等金焕出来时,金叶去后山冲澡了。
知竹将他叫到一旁,从胸口里掏出一包油纸,不用打开,他已经闻到味儿了。
白天的包子他们一人五个,知竹没吃完?
金焕带着疑问的眼神,看着知足将肉包子递到他嘴边,然后那双狭长的眼一眯笑:“我知你肯定不够吃,晚上会饿!”
所以,这是给他留的?
金焕吃了一惊。直到知足将肉包子往他嘴里塞,他才确认自己想的是对的。他想说话,可一张口,肉包子便溜了进去,肉香的汁水从口腔里划开,他不自觉地嚼了两下。
五个包子当下够吃,可对他来说,是挺不到晚上的。
金焕吃完,看向一直对他笑的知竹,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样就是对你好吗?”
金焕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知竹眯笑:“那你太容易满足了。”
金焕半垂着眼,两息后,看向知竹,说了句:“你就是好。”
知竹笑出声来:“你说是就是吧,以后我争取对你再好点。”
“为什么?”
“没为什么啊,我没觉得有什么。”
“别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知竹又笑,“哪有人嫌弃别人的好的。”
“我还不起。”仅此而已。
“你能还的起。”知竹半开玩笑,“还不起就给我洗一辈子衣服来换。”
这是体力活,金焕最擅长了,这句话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从前,她的衣服都是他的洗的。他竟觉这句话亲切,于是点头露笑道:“这行,我擅长。”
自打金班主露了面,第二日天未亮,大家伙就都起身了,但并不似从前那么动作爽捷。
除了金焕、知竹和金叶以外,他们各个打着哈欠,往院里一站,东倒西斜,晃晃荡荡的,那脖颈上似压个大石头似得。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将视挪到金焕三人身上,尤其是金焕。
金焕没理会这些个眼神,他先踏出步伐,走到他经常扎马步的墙角下,阔步蹲下。
其他人见状,也疏疏落落地找舒适的墙角去了,只不过大家伙儿迈步前都回头看了眼那紧闭的敞旧木门,确认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金班主,并没有开门。
不过金班主昨日说了,早功翻倍,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可以不用翻倍了?
这是他们心里的小算盘,都被那扇敞旧的木门里的一双褐森森地目光抓个精准。
最先受不住的是金冬秋。他本就臀肥,下盘重量大,再加上平时习惯性懈怠偷懒和昨日的惩罚,最不耐力的就是他了。大腿根的酸胀让他不自觉地绷紧了双腿,竟没坚持几息功夫便抽了筋,他抱着右腿单脚跳,哇哇叫,脚尖伸直顶地,来来回回,终于舒缓,双膝扑棱瘫软在地,叹一句:“疼死我了。”
金冬秋旁边是金花蕾,他扎着马步还看了一出好戏,从头至尾咧嘴笑嘻嘻:“你这不行啊,看来平时没少偷懒啊。,”
“我不是做饭吗哪有那么多工夫练!”
“做饭也不耽误你练功,你做完在练啊,你看你那个大屁股,都下垂了,这怎么能扎稳马步。”
“你以为做饭很轻松啊!”金冬秋不服,他将身子蛄蛹了一下,面对金花蕾盘着腿,“做饭也很累。”他很认真的说。
“哪有练功累。”花蕾不以为然,“我宁愿炒几下菜。”
“敢情你们都觉得做饭很轻松?”金冬秋看着旁边几个也笑了几声的徒儿问。
他们没说话,但各个抿嘴的表情很显然回答他了。
金冬秋的心情很不爽利,有种吃力不讨好的感觉,他独自坐在地上生闷气。若不是花蕾在旁边发出唧唧喳喳的怪叫,他根本没打算抬眼转头。
花蕾要坚持不住了,他咬牙切齿地发出怪调,同时的,还有好几个徒儿。
金冬秋看了看天色,初生的太阳已高挂,发出灼灼的小白光,他对着那些坚持不住的人说:“时间到了,你们怎么还练?”
花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金班主昨日说了,从今天起,练功翻倍。”
金冬秋呵呵笑了两声:“金班主指不定还在睡觉呢,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又看不着,你们那么认真干嘛?”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毛病。于是,有人心动了。断断续续地偷偷地抬起腿,然后在慢慢地站了一会儿,又重新扎马,然后又偷偷站一会儿,在往下扎。
凡任何带有群体的活动,都会发生跟随效应。
一个起,两个起,慢慢地,人越来越多,慢慢地,你偷懒我也偷懒,最后,大家都在偷懒。
只有大师兄金书杰,他似跟非跟,偷懒偷的不明显。
这一帧一幕全落在了那扇敞旧木门里头的那双眼里。
金冬秋还在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金焕等三人是没有听金冬秋的言论的。
他们三个练完便跑去后山的野池子里冲澡了,等他们跑回来时,也同样见到了偷懒的一群人。懒懒散散的肢体,不如不练了,自欺欺人,最起码在金焕眼里是这样的。
不过金叶是最先看不下去的,他小声对金焕说:“他们这是在糊弄谁呢。”
“他们觉得在糊弄金班主,实际在糊弄自己。”金焕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