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班主。”尽管这样说,金娇奴其实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忐忑极了。
有些人,在危难关头,谁也不信。他会质疑所有人,会怨天怨地,会觉得为什么老天爷不能救他一回。亦或是,为什么偏偏是他?所以,金狸花更加崩了,他哭的厉害,责怪道:“都怪金焕,你说他烧什么不好,偏偏生烧行头。那些个头面都是有骨架的,那东西能烧着吗?整个庭州只有咱们金家班在,你说不找我们找谁啊?”
今晚,金班主带金焕走,两人坐在院子里方才仔细回想金焕烧的是班子里的杂布绸子和行头。夜深人静,脑子也清明,两人很快便想到了如果孙建飞或者刘大庆调头回去查火源,他们是藏不住的,完蛋了。
所以,班主叫他们收拾东西,这意味着,他们今晚要逃走。
不过所有人也没有过于担忧,这种事情他们又不是做了一次。趁着月光还在,跑出庭州就行了。
只要跑出庭州,那孙建飞和刘大庆就没法出来找他们麻烦。
然而,事情好像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金班主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然后还跟他们说这次不同。怎个不同?定是闯祸了,走不了,有麻烦事了。
金狸花越想精神越崩塌。“都怪金焕,若不是他,我们现在说不定都退出去了。”
金狸花的那双狐狸眼跟两个小泉眼似得,不停地往外冒着泉。她眼皮肿了,鼻尖也红了,还一个劲儿的抽噎着,话都说不利索了:“都……都是……都是——金焕,。”
这话说多了,就能莫名奇妙地进脑子安家。眼下,金娇奴多少也是被金狸花影响了,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若不是金焕,就没这个把柄留下了。
金娇奴一直顺着金狸花的背,他一直克制着凄楚的哭啼声,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大动静。金娇奴看得难受,心中哽咽的厉害,他叹口气说:“他还小,想不到那么全面。”
“小就是借口吗?小就能犯错了?”
“也不是,是他没想到那么深。”
“想不到就不要做,不要做自己没把握的事情啊,”金狸花哭诉,“这可是我的命啊!他到底安得什么心!”
“他——他还小。”金娇奴只能勉勉强地冒出这三个字,他心中的天秤早已失衡。
“我,很大吗?”金狸花抹了一把泪,梗仰着脖颈,那泪便顺着眼角流到了锁骨窝,沾了襟。
桃花薄命?他不服!
他看向金娇奴,定视:“我想跑。”
“什么?”金娇奴不同意,立马不同意,“不行,班主说了,让我们等。”
金狸花笑:“等什么?跑有什么好等的?连跑都要等?那还能跑的了吗?”
“你——”金狸花这话,彻底将他的话全堵死了。
是啊,跑路为什么要等,他们在等什么?金娇奴心里也慌乱了,他不允许金狸花有事。可是金狸花能跑去哪?金娇奴低头,默言,下颌像是被磨削过得,锃亮锋利,可眼神光却是失色的,尤其是金狸花看去的角度,他沉凝住视线,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望住金娇奴,不敢打扰,他,只剩下他了。
愁月拨开了残雾,微弱弱的光透了下来斜打在泥黄色的土墙上,这会儿,金娇奴才缓缓开口,他说:“跑,要怎么跑,拿什么跑。”说这话时,他的声线是沙哑的,就那么一会儿功夫。
金狸花一看有戏,赶紧杵起身子,拍了两下屁股后的灰,拉住金娇奴的衣袖,两双狐狸眼伴着魅光,凝定金娇奴:‘’我有钱。”
金娇奴蹙眉:“什么?”
“我有钱啊,好几条大黄鱼。”金狸花说的认真,不像假。金娇奴说:“你——你哪来的?”
“我进金家班就有了,是我阿婆卖了宅子给我傍身的。”
原来如此。 “你藏的也够好的,竟然没丢。”
“没人知道,就没人惦记。有人知道,你上个茅房都惦记你。”对于这方面,金狸花还是自豪的,“我们每到一个地方,趁着修正的时候,我就会找好位置,将他埋起来。不能太远,必须要眼见儿地。”
正说着,金狸花一把拉开金娇奴,两人错了位,金狸花往折角墙一蹲,徒手挖了起来。
“不会——”金娇奴话还没说完,就被金狸花抢了去,“没错,就在这。”
坑没多深,但很隐匿,没人会来这,更没人会闲着没事干往这儿挖个坑。很快,褐土里便透个暗青色麻布一角,越挖越快,很快,金狸花便将那粗布捧在手上,她小心翼翼地捻着一角掀开,**裸地三根大黄鱼瘫在掌心中,接着淡白的月光,给大黄鱼镀了层轻纱。
“看,没骗你吧。”金狸花明显等着金娇奴夸耀。
金娇奴家贫,别说三根大黄鱼了,从小到大,他连大黄鱼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小小的鎏金荧着黄澄澄的光,照的他的有些眩目。金娇奴这副模样看的金狸花‘噗嗤’一笑:“我的好哥哥,大黄鱼就把你看呆了?”
被拆穿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那张炸白的脸滢了红,尽管如此,他还是实话实说:“家穷,没见过。”
“你若喜欢,以后可以天天摸着他。”
天天摸大黄鱼?那可是他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大黄鱼对他多重要?有了大黄鱼,他的弟弟就不会死,他也不会来金家班。他眉心紧蹙这着,下颌绷的更紧了。
金娇奴又陷入了沉默,金娇奴这会儿有些焦急了,他根本没耐心等下去,眼瞅着天要亮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他晃着金娇奴的衣袖,试图将他拉回神:“金娇奴,你看天快亮了,还能跑的了吗?”
是啊,照以前,这个时候他们都跑出城了。
金狸花又说:“天亮了,孙建飞若是来了,我就完了,彻底完了。”
他知道,金狸花说的那些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敢深想,他不敢深想那个画面,那是将一身肉钉在满是尖刀的木板子来回翻转的痛。
“金娇奴,你跟我不跟我走?”金狸花直接抛话,“我们有大黄鱼,去哪不行?”
再说:“我们可以远走其他地方,再开一个金家班,我们可以收很多孩子当徒儿,我们可以有很长的路可走。”
金娇奴怎能不动心,他抬起眼那刻,金狸花就知道金娇奴答应了,他趁着热乎,继续说:“金家班不会是你我的,你看到没?班主待金焕很不同,他练功的方式与都与我们都不同。金焕现在还小,所以他意识不到自己的优待,甚至可以掏心掏肺的对任何人。可是等他长大了,你觉得他会留我们俩吗?我们不还是要打包行囊离开金家班?你现在那么努力,不就是想接受金家班吗?可是金焕出现了,你觉得还有可能吗?”
也是,年纪大了,唱不上去只能打包走人。
无情无义的不是戏子,是这个行当。
金焕是不同的,他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知道,金焕不同。他条件太好了,任他再怎么努力都没用的好。
真言都是刺耳的,金娇奴甚至不想继续听下去。
他不是不想接受现实,而是觉得对不起过去努力的自己。
金娇奴被金狸花说动了。
“什么时候走?”金娇奴问。
“你把大黄鱼收好,你力气大。”金狸花把大黄鱼放到金娇奴手中,示意他别在裤腰里,勒紧,“你行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没有。几件衣裳。”
“那就不要了,我们现在就走,天要亮了。”金狸花说,“东西可以出去重新买,我也是几件破衣裳。”
金娇奴点点头,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大黄鱼的位置,然后起脚跳了好几下,嗯,稳妥。他问:“班主坐在院子里,我们怎么跑?”
“傻啊你!”金狸花眼神瞟向面前的折角墙,“翻出去。”
啊,是啊。这折角墙与他一般高,稍微垫脚借个力道,他便能翻出去。轻轻松松的。
金娇奴笑了:“我蠢死了。”
“哥哥才不蠢。”金狸花笑的开,“快点,你先翻,在外头接住我。”
就这样,双金当然逃走了。
待金班主发现时,是大伙儿集结的时候。
他扯着嗓子喊道:“金娇奴!金狸花!”
所有人也在确认周围站着的是不是双金,你看我,我看你,前后左右看,没有,都没有。
吴掌柜的派阿杰来找金班主,清点人数回去,他要准备好金蝉衣衫。
不过,这会儿好像出了什么事情,阿杰也跟着勾头看,看样子,面前这帮人在寻人。他站到金班主身后,小声问:“金先生,可需要帮忙?”
金班主回头,粗眉拧的紧,道了一句:“不用。一共十三个人。劳烦小弟了。”
“不麻烦,应该的。”
阿杰走了。
金班主疏散了徒儿,回屋里等着。大家一窝蜂地推搡着,都想往屋里头挤。他们有什么心思呢?无非是好奇双金去了哪。金班主照旧站到院子里,此时天要亮不亮,万物依旧显得寥落,他黯然的负手背影瞬间变得高大起来。
傻啊,傻啊。金班主心底感叹。
他身后的那面破窗,都是徒儿的脸。
那眼一个个地像火星子似得,他们只是好奇双金去了哪,根本没想过双金是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