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来是很容易,想走,怕是难。他也想听听他们用什么路子跑,妥不妥。
金班主一想,那是,他们是外来人,可吴掌柜不是,也许——于是,他并没有选择放下金焕,而是站在原定,长话短说。帮与不帮,亦或是无能为力也好,他都不想耽误时间去博一个——有可能帮得上忙。
金班主快言快语,把整个事情脉络讲清楚。吴掌柜的眉拧的更皱了,他说:“看来是真的得走。必须走。”
其实金班主要连夜走,是怕万一,防个未然。可吴掌柜的这般说,他倒是肃了起来,问:“吴掌柜请说。”
“那刘大庆他好对付。他贪色贪钱,搞定他无非就是女人和钱,有一样就行。他之所以能升官,也在于他不贪心。一次性买卖就是一次性,他绝对不会在招惹你第二次。刘大庆这种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都是能被人一眼看穿的,倒是个坏的坦荡的。庭州水运那么大的肥肉能落他头上,肯定是因为他好拿捏,且他不会把水运藏在裤腰里,你只要给足他钱,他就像个看门狗,一直看着那片海。但那孙建飞可不同,我与他打过交道,他可没刘大庆那么不强求,孙建飞这个人,最爱强求。等今晚他寻思过味,万一派人去查看火灾来源,那就完了。”
吴掌柜说的对,金班主的粗眉抽紧,他现在一刻都不想耽搁:“若是孙建飞调头回去查火灾来源,怕是藏不住了。”
烧的是杂布和行头,所以他们闻的味道很大,又焦又臭。
再说:“烧的杂布绸子并不是好料子,被烧了以后都黏糊糊的,不会变成灰飞走了,很容易分辨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尤其是那些头面和粉墨物件儿,在烧也变不成灰,还是能看着骨。”
他们必须得走。
吴掌柜的反应快:“这样,你们先回去,等我消息。我安排一下,你们走我们输运的那条路回中原。”
金班主听明白了,问:“怎么?这庭州来容易,回去难?”
吴掌柜点头:“庭州特殊,庭州的军爷是穿洋裤子的。这里的每个人不过是他们汲取营养的来源。他们戏称我们为奶牛,他们在养奶牛。你不产奶了,就杀了。”
“什么?”这说法金班主第一次听,“去他妈的养奶牛,这群狗娘养的,还穿洋裤子,也不看看那张脸长得像谁!”
“气也没用,整个庭州都被包围起来,到处都是哨台子。你想凭自己走出去,怕是异想天开了。”
“我——我是真不知,我走南闯北,深知乱军当道,但也没遇见这样的状况。”
“因为的庭州地理位置。”吴掌柜叹气,“烽火硝烟何时灭?英雄从火涅槃来。我们只能等一个盖世英雄,听起来很扯,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吴掌柜话刚撂,便顷刻间露出一个笑脸,笑着看金班主, “你我算是有缘,我叫吴啸天。”他打着哈,“是不是听起来很霸气,跟我人长得一样。”说完,自己仰头先笑,金班主被感染,也笑开了。吴掌柜拍着金班主的肩膀说,“我同你讲,我虽长的霸气,但胆子是真小。”他抬起自己的小拇指头,掐了个尖尖儿,“喏——就这么大,不能再大了。”
金班主笑的更开,“吴掌柜的会开完笑。我叫金在田,年轻时候是个唱戏的。”
“你唱戏的?”吴掌柜左看看,右看看,破口而笑,“你跟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了?我不会唱戏,怎的教的了这些小兔崽子。”
好像也是,好像有道理。“那——那你——”吴掌柜的想说,那一这幅粗人面孔和那粗噶的声线,到底是怎么唱的?可话到嘴边,就是问不出来,显得冒昧。最关键的,两人刚认识。
金班主当然看的出吴掌柜的好奇,他仰头哈哈两声,清了清嗓,稍微侧着头对背上的金焕说:“你也好奇?”
那肯定!金焕卡巴眼睛,重重点头。金班主又是一阵呵哈,好像在刻意酝酿轻松的气氛,他说:“没什么。就是唱的太好,被人下了药,从此以后声音变成这幅破锣嗓子了。念着有点经验,开创了金家班,养了群小崽子。”
简短的几句话,交代了他的半生。
吴掌柜和金焕谁也没吱声,是不敢,是尊重,是凄然的。
金班主还哈哈着:“都过去了,我现在也挺好的。吴啸天,很高兴认识你。若来日有缘,我们定要喝个三天三夜,如何?”
“世道好了,我定去找你。”
“你只要去中原,打听我金家班,无人不知,那是我们老巢。”这点自信,金班主还是有的。
吴掌柜的和金班主相互扳着手,握的紧紧的,望定对方许久。明显的,两人好像憋着千言万语想与对方诉说。人生难遇一知己,尤其是在乱世;当下,知己不知己不知道,可相互的感官都良好,这个媒介,是舒窈,是金焕。
尽管在不舍,吴掌柜还是先开口:“走吧。回去等我消息。我定会将你们送出。”
金班主深知,他所有的希望只能建立在吴掌柜的身上。若说刚刚不知庭州情况前,他还有自信,不就是拿家伙逃吗?他们经常巡演,也经常这么干。带家伙连夜逃到另外一个地方,便是别的乱军领地。隔壁的乱军便是进不去的。就像猫狗点尿占窝似的。
可现在完全不同,整个庭州,竟然是个鸟笼,被囚着的。
金班主双膝一蹲,将背后的金焕滑了下来,转身对他说:“跪下。”
金焕愣了一下,金班主又肃声:“跪下,对吴掌柜。”
这回吴掌柜明白了,原来是要跪他,他紧忙上前劝阻:“这是干什么?别别别——”
“要的。”金班主坚持,“金焕,代金家班谢吴掌柜。若是将来世道好了,切记回来报恩。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对于帮助过你的人,都要还恩。这恩,你这辈子不还,下辈子也得还。就算你不想还,你的儿女,你的后代也会背着这因果。懂了吗?”
金焕点点头,对着吴掌柜的就是三磕头:“谢谢吴掌柜的。将来,我若活着,定会回来报答。”
吴掌柜的眼中蓄泪,连蹲下,扶起金焕:“快起来,说的太大了。帮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金焕摇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刚刚你可以不同我们说这些的。”
金焕多少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这是个会感恩的孩子。吴掌柜的心中更是五味杂全,煎的很,他连说:“好好好,我啊,就在这等我们的小金焕回来找我。”
金焕笑了,那双眼,跟他的母亲一模一样,甚至有一瞬间,与舒窈的脸是重叠的。
吴掌柜的泪湿了眼角,他仰头不停眨眼,喉间吞咽动作不断。不大会儿,便恢复了往常模样,他去握拳轻咳了几声,说:“时间差不多了。”
金班主懂了,又重新蹲在金焕的面前,背起。不拖泥带水,临走前,他回头,对吴掌柜说:“世道好了,定要来中原。”
“好。”吴掌柜笑着挥手,“等着我。”
寂悄悄的夜,月光碎了一地,水桥上,金班主踩着光斑,划过二分月,极速地往回赶。
后半夜,徒儿们几乎都睡了。只有金娇奴和金狸花守在院门口。直到听到‘哒哒’的门环声,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金娇奴。
门开。
“班主,”金娇奴小声叫唤,金狸花随其后,金班主点头,说:“先进去。”
金焕被放到地上,四人又聚齐,金班主转头压着声问:“都收拾好了?”
“是,全都收拾好了。”金娇奴说,“随时都可以走。”
金班主又点头,金狸花把自己刚刚座的木凳子搬到金班主腿后,金班主顺身蹲坐,从进门开始,他的粗眉就没平过,这是双金看到的。但其实,这一路他的眉心都没放松过。
眼瞅着双金在等着他回话,金班主只能说:“等。这次跟以往不同。”
金狸花一听,以为自己闯了大祸,于是,焦急地问:“怎么不同?是走不了?”
那如果走不了,他怎么办?天一亮,那孙建飞会不会将他又捉了去。金狸花的心很煎熬,那双狐狸眼又瞪成圆眼了。而眼下,金班主无法顾忌所有人的情绪,如今重中之重是将所有人安全转移,其他的,之后再说。所以,对于金狸花的情绪,金班主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吴掌柜的何时来。
所以,他只简短的回复句:“没那么好走。”
怕是只有金娇奴能察觉到金狸花在崩溃边缘。听金班主的意思,金娇奴也以为是金狸花闯了大祸,导致大家都无法安全撤出。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大家都不做声,寂静的夜只有沙沙的风声从耳后掠过。良久,金班主才反应过来,他抬眼,看双金:“你们俩怎么还没睡?”
又说:“快去补觉。消息来了我叫你们。”接着看向金焕,“你也睡,都睡,睡饱了才有力气跑。你的腿八成睡一觉就好了。”
金焕的确困了。
毕竟还小,也跟双金不熟悉,他也根本不知道双金现在有多煎熬。于是,金焕揉揉双眼,点头,扶着墙角起身,一点点的挪到了屋里。
屋里的大板床光溜溜的,只剩下个泥色板子,然后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他实在太困了,接着微弱的碎光,他随意地找个边边角,缩身一趟,几息便睡过去了。
而双金呢?并没有回屋里。
金班主明显心不在焉,以为双金跟金焕都回去睡了。他独自坐在院子里,靠着墙头,缓慢地闭上了眼。
而屋外的最角落,有一处狭窄的通道口,他们用来堆放杂物和板车的,今日说要撤退,于是将家当物件儿都收拢好了。
眼下道口空了,刚好能藏人。
双金窝藏在最里面,与院子拉开了些距离,位于房子的最后侧。金狸花蹲在墙角,捂着嘴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尽量地压低着声线,用气音说:“怎么办?我不会明日就被抓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