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焕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他睁开眼时,是亮腾的,还愣了好几愣。他记着他在凳子上扎着魔鬼马步,然后——然后就没然后了,没了记忆。
他吃力地用双手杵起身子,想要座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下肢好像分了家,不能动且酸疼无比。他咬着后槽牙,发出阵阵儿的‘斯哈——斯哈’声响,这感觉太酸爽了,一点点地将腿给挪到了床沿边儿时,已经没了大半力。
这会儿,门外有脚步声动静,他懒眼一抬,是知竹。他单手捧着碗进来:“哟,醒了?”这话,带着点揶揄腔。知竹往他身边一坐,很自然的,将石碗递到他下巴处。
呦呵——里面是俩馒头和辣萝卜。
金焕狼吞虎咽地扯着面馒头,有节奏的,一口馒头,一口辣萝卜。口齿间隙间,还不忘道声谢。知竹笑:“不用这么客气。”
“那也要谢,谢谢你记着我。”
“记着你不是应该的吗?”
金焕没听懂:“不应该啊,那么多人,只有你记着我。还给我留了馒头,就应该谢谢你。”
“是啊,那么多人只有我记着你。”知竹看着金焕,又笑:“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人好啊。”
“我人好?”知竹彻底笑开了,掩了口,只剩一双狭长的眼,是弯着的,“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评价。”
“有些人可能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没有说出口。”
“那你准备怎么谢我?”知竹又快速地改口,“是怎么报答我。”
金焕嚼着馒头,都没思考就说:“你说,只要我能做的。”
知竹很随意地搭腔:“如果要你把角让给我呢?”
“嗐,我没有啊。”金焕夹了一口辣萝卜,“我有定会给你。你说点儿我现在有的。”
知足那双狭长的眼扬起:“你现在有什么?”
金焕顿住,还真低下头,左看右看,发现,这手里唯一掐着的馒头和辣萝卜都是知竹给的。他的耳尖又悄悄地爬上了胭红。他说大话了,他声线很弱,从咽喉里喃喃:“我——我——”
“好啦,我什么我。”知足笑眯眯,“以后有了再给我。”
“好!”他的眼睛亮腾腾的。
“嗯,我等着。”
那日,金班主并没有找金焕的麻烦,倒是偷得了一日闲。可这一日闲,不如不要。到了傍晚,胭脂红的云朵刚刚出来遛弯儿,金班主粗噶的吼声就在院中响起:“开——台——了。”
大家纷纷落下手中的事,一股脑地去都跑去了墙角的杂物堆里,有秩序地一人抬一个物件儿。很快,搭好一个简易的煤灰黑的灶台。灶台上,烧了一口很大的铁锅。那口大汤锅金焕每天都能看着,他一直以为是荒废的。尤其是那锅底,斑驳的都长满了泥土色的旱块儿,脏兮兮的,磕磕巴巴地锅底。尽管他心中疑问重重,可不大一会儿,锅里放满水,烧开了。然后好几个人围着那一大铁锅水,洗洗涮刷,擦脸、洗头、抹身,咯吱窝也不放过。金焕这才知道,那大汤锅是用来洗澡的。
金班主在旁边看着,粗粝的嗓音连连絮叨说:“洗干净点,敬舞台,也敬一身粉墨衣。吃饭的家伙,就是要敬着。你只有努力加恭敬,才能等到反馈。”
师兄们要开台了,有粉墨场。平日里大家一起练功,难分谁是师兄。可这一上台,大家忙忙碌碌,干瞪眼看着的,就全是师弟了。有的小师弟帮着打下手,这样便能偷学到师兄几道真传,譬如:在台上的临时发应。又譬如:记不清动作了该怎么给圆回去,下面的人才看不出来。光这两点,就是师弟们最需且最珍贵的口传。只是,并不是每个师兄都愿意教。比如金狸花就愿意说,那个金娇奴,谁来都板着这一张脸,明晃晃地刻着——你来是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他的嘴里总是小幅度喏喏着,镜子里,他不停地、反复地重复着某种动作。他单手拢在袖里,一会儿掩面,一会儿抬起眉梢。而他身边早已换了好几个师弟,他甚至都看清谁在他身边忙活过。
金焕在角落里坐着,没有跟他们混一起。即使他的腿能动,他也不会出现在这群师弟中间儿。直到现在他都认为他演什么都行,你只要给口饭,哪怕演一根棒槌都行。不过是混饭吃的营生,他的目标就是有饭吃,有床睡。不过,他很快地就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好像只有他一个。眼前的人忙忙乱乱,连二干三的,各有各的事情做。就连知竹,都坐到了那个金狸花旁边,两人谈的欢,一会儿就传出朗朗的笑声。只有他,隐匿在最晦暗的角落,不打眼看,根本就瞧不清那墙角掖着的破布帘子还是人。
不过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金娇奴收入眼底。镜子反射中,他只要稍微歪斜着身子,就能看到与墙角快融为一体的小师弟。其实,他一直对这个金班主后面收的小徒儿好奇。因为他与旁人不同,眼里清汤寡水的。据他的观察,他的眼里,好像只有每天吃饭的时候会放光,会亮腾一下。他好像从不知道自己的条件有多好,也从来不知这群师兄弟私底下对他有多羡慕嫉妒恨。光是这会儿功夫,师弟们巴不得往他们身上靠,试图得到些台上的经验,他和金狸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很难,很难,他知道,难是他的性格决定了这种行为很难,但他也知道他必须要这么走。因为过来人的经验对一个新人极为重要的。可那墙角拿小师弟好似并不这样想,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打瞌睡,一会儿拖着腮得,完全没意识到他错过的什么。
到底是真不在乎吗?
金娇奴收回视线,两手往袖口里拢了拢。金班主声响,一行人起身,由金班主带领下,出行到斜对面的粉墨台后方。他们随着金班主的身后,各个拿宽袖掩面,只剩下一双眼。
周围的人纷纷驻足,指指点点。
而戏园子不停地往里进人,不大一会儿,便坐满了。
班子出台,不管你病了还是尿了,只要能喘气儿,就一个也不能少。所以,金焕拖着下身残肢走到队伍的最后面,磨磨唧唧,东扭西捏的勉强跟的上队伍,只不过,他走路的姿势很像蚂蚱,怪逗笑的。
进了后台,他又找了个角落重新隐匿进去,静静看着一切。
他坐在后台子里的杂物墙角中,尽管这里很隐秘,到处都是舞台杂布堆积起来的道具,可嘈杂声仍像是蹲在了蜂窝旁,耳边嗡嗡的。不过,他这个位置好在视野广,能看到整个后台。每个上台的师兄嘴里都在小幅度地撑开,咿咿呀呀不停。眉下的眼神和平时很是不同。瞪眼,抬眼,垂下,掩面,侧头,一个个的动作,多有讲究,我见犹怜似得。
尤其是那金娇奴和金狸花,扮相一上,粉扑子脸,粉墨衫子一批,肩头一颤,妥妥地俗世大美人。双眼又长又魅,那眼皮上的阔红胭脂直扫到太阳穴里隐匿了起来。
那是能扰乱军心的美。
还真别说,他刚刚进来的时候,余光撇到了前面坐着几个穿阴绿色上衫的男人,他们腰间上别着枪支,像个摆设一样,随意地挂荡在粗腰带上。各个肥头大耳的,掬一捧瓜子在那磕着。你甚至能想象到,呆会儿金娇奴和金狸花一出场,那几个着阴绿色上衫的男人龇着霉黄牙,用最大地力度和喉间深处发出的叫吼,色眯眯的拍手叫好。
双金上台了。乐声响儿,箫声起,双金连步登场,台下一片掌叫,一浪接一浪。果不其然,那坐在最前方的几位军爷,声儿都快盖过了金狸花的吊嗓音儿。
知竹一直躲在侧台窄红帘子后,模仿着金狸花的一举一动。包括神情,绕指柔头该怎么点,侧眸一笑该怎么个抛媚,步伐怎么踮才能显得轻拂水上飘似得。当然,在那窄红的帘子后头,并不止知竹一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师弟们。
除了金焕。
这后台一下子就空了,那反光的全身老铜镜中,映射着是他自己的脸。——有点黑。
上身穿着灰蓝布衫子,下面是阔腿的长裤,只不过脚管用煤灰色的长袜子裹在了里面,再用一条拇指粗的麻绳缠了好几圈儿固定打个结,乍眼一看,以为他穿着窄裤脚呢。与其他人相比,他就是一身破衣服。在看回那张脸,说实话,平日里,他很少照镜子,如今这盘尖儿的脸,竟渐渐地与他脑海里那张思念的脸极其的重合。含水瞳眸,翘鼻子,重合的他都快认不清那枯黄的镜子中,映的到底是谁的脸。
一曲很快结束。后台又变得忙碌起来。师弟们纷纷退了回来,帮着师兄们换褂子,换行头。有的把粉扑子脸刷的雪白,有的把阔红的眼皮加上黝黑的两条线,双眼皮的深痕又翘又长,看人一眼,便直接沉沦子在那深邃的眼眶之中。
金班长从下台来,就在训金娇奴。
金娇奴身旁围着好几个师弟,他将双手一摊开,站着不动,有给他换衫子的,有给他换头面的,换下的直接头面直接往地上一扔,换成虚笼笼的垂面梅子色面网。额间在贴上一处小指大小的粉藕色细钿莲花样儿,栩栩如生的。可金娇奴的面色却是凝重的,刚刚在台上,中间走位部分,去找金狸花的那几步没有处理好,显得生硬,露了男人相。金娇奴也认下,一直垂头侯身倾听金班主的传验,听的极其认真,粉扑子脸紧绷的没有一丝纹路的情况下,都能见着他眉宇之间的微蹙。
就在大家忙碌的脚底生烟时,那后台与外面划清界限的姜黄色帘子竟被撩起,然后进来了几个穿军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