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男人的军装是翠绿色,虽松松垮垮,但与外面那些个肥油大耳不同。
他们勾着脖子看,眛着眼,面上涎着浪笑。“管事儿的呢?”
金班主一看,拍拍金娇奴的肩头,示意他离开。接着,他独自朝向那三四个军爷走去,他没了往常的粗声粗面,嘴角竟裂出一抹刚笑,他说:“军爷,这是后台,别脏了你们的脚。”
中间的军爷瘦瘦高高,窄眼宽鼻,就属他笑的最谑浪,他往前一站肩膀还向后荡了两下,下巴一抬:“你就是管事儿的?”
“是是是,我是班主,军爷可以叫我金班主。”金班主除了没点头哈腰,语气是尽可能地谄媚低姿态。
“金班主?”右边的矮个子军爷语气很是不屑,“一个卖艺的还班主?那我是啥?救世主?”
其他几位军爷一听,扶腰大笑,笑的戏谑,笑的打牙。从金焕的角度看过去,他明显看到金班主的手背早已青筋涨起,但脸上还维持着讪笑,且还附和着他们:“是是是,军爷可不是都是我们老百姓的救世主吗,鄙人就一批粉墨衣裳卖艺的,怎么能跟军爷比啊,太折煞鄙人了。”
金班主点头哈腰,这模样,金焕从未见过。
矮个子军爷个子虽矮,可眼梢却抬的高,他右脸向上一抖,嗤笑一声:“贱民就喜欢给自己装名头。”
金班主明显不想接话,他咬着牙笑,想扯开话题:“几位军爷,来后台是有什么事儿吗?”接着,他身一侧,露出缭乱的一脚,“您看,这里乱的不行,军爷不适在这污秽之地久呆。”
“你以为我们想呆?”瘦瘦高高的军爷插话,“我们头儿在外面最前排坐着呢,结束后,叫那两个角下来给我们头儿剥剥瓜子儿。”
矮个子补充道:“我们头儿啊,也没什么爱好,就爱磕磕瓜子儿。”他搔着脸又来一句,“伺候好点儿,少不了你们好处。”
什么?叫双金去剥瓜子儿?金焕都惊呆了。他以为金班主不会同意,毕竟金班主的手背的青筋依旧暴涨着,都发了红,可他竟硬生生地笑着点头了:“行,军爷在外面好生呆着,这下了台,鄙人就安排。”
几位军爷走的很痛快,因为在他们进来不久,双金就换好行头上台演下半场了。这后台里头,都是没行头的大男小伙子,军爷明显不感兴趣的。
金焕匿在角落中,静看着金班主送完那几个军爷到姜黄色隔帘子后头,又折返了回来。他的脸上早就没了笑意,那双眼,充满了粗戾的暗光。他经过杂布堆的时候,看到了金焕。金焕以为金班主根本没空搭理他,谁料竟在他面前驻足,蹲下,还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问:“刚刚没吓着吧?”
他的声音很粗哑,却很温柔。
金焕摇头,垂下眼,又抬起:“班主真要金娇奴和金狸花去剥瓜子吗?”
“不然,有别的方法吗?”金班主很无奈,“这世道,谁有军爷大?咱们没枪子儿,说的不算。”
“可他们的手会废掉。”金焕说,“绕指柔头就没了。”
金班主的苍青色的胡茬子又深了许多,刚刚好像还没这么明显,感觉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尤其是嘴角两旁的沟壑,更深了。金班主笑着起身,对金焕说:“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有时候就是无能为力的。”
“那可以不做普通老百姓吗?”
“可以。”金班主很笃定,“加入他们,就不是普通老百姓了。”
“不行。”金焕摇头,“他们是坏人。”
“但你能挺起腰杆子。”
“那我还是不要腰杆子了。紫姨说过,做人你可以不对得起天,不对得起地,但是你要对的起自己。世道乱,那是老天爷的事情,赶上这个年代没办法,我们生来注定就是普通人,没法改变世道,那就不要给这个世道添乱,总有一日,那个改变世道的人会出现。”金焕说的两只眼亮堂堂的,是他这个年纪有的天真和朴洁。
是啊,总有一天,会有改变世道的那个人出现。金班主的倒八眉抚平了,他对着金焕笑:“小崽子,我可能看不着了,但是你还小,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后面的好世道。”
“班主为什么看不着了?”
金班主起身哈哈笑:“你也不看看我这把骨头多大了。
“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是,金焕说的对。明天永远都是希望。”
月落屋梁,残照的夕阳落在金班主的肩头,并不美,倒是像一堆枯叶落在金班主的肩头,将他埋没,直到看不见那颗头颅。双金下台,金班主吩咐金粉带领着其他师兄弟尽快回院子。金焕好像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看着金班主留下了金娇奴和金狸花,并且让他们快速地将粉墨行头扒下,换上平日的练功行头。头面一拆,是铜钱头,用马尾巴毛做的,也有真人头发做的波浪纹,双金从鬓角两边往里一扣,波浪纹假发就掉了出来,圆噜噜的脑袋还围着一圈黑色素布,那是固定头面的,还能吸汗,也能防止头面卡头皮。他们墨黑的头发都是粘稠的液体,锃亮锃亮的,听班主说,那是一种树的花浸泡的,很定型。可惜,他没仔细听,打瞌睡来着。再加上一身素布衫子和男人靴子,打眼一看,像极了以前赶考的书生。
怪不得金班主总是说要要敬粉墨行头,真是能换一个人,的确是吃饭的家伙。
双金很快就换下行头,金焕一直看着,他们甚至都没问金班主要去哪里,然后又去见谁。金焕觉着双金那粉扑子后头藏着的是发僵的脸。
金娇奴打眼就看到金焕还在那杂布堆子坐着,那双含水眸瞳大大的,呆呆地一直瞧着他,他第一次觉着这个小师弟可爱的紧。他趁着金狸花还没扒完头上的钗子,向墙角的金焕走去,蹲下,他笑了。
他的眼,是杏眼,笑起来,眼梢稍向上翘,竟是很婉顺的感觉。金焕都看待了,平时金娇奴哪笑过?而且不笑的金娇奴肃冷的让人不敢靠近,如今,竟与他平视而笑。
还跟他说话。
金娇奴说:“小家伙,你看什么那么入神?”
“我——”金焕不好意思了,耳尖瞬间腾起绯色,“我看你笑的好看。”
金娇奴这回笑开了:“多好看。”
“像奓开的荷花。”
金娇奴拖着下巴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很贴切,我也这么认为。”
“啊?”金焕傻眼。金娇奴说:“你刚说过的话就不认了?”
金焕大力地摇头,像孩童的拨浪鼓似得:“没有没有,我是真心的。”
接着,他又重复好几句:“真的,真的。”
瞧把这孩子吓唬的,鼻尖儿上都冒出了细汗,金娇奴笑笑,起身:“好啦,我逗你玩儿的,别再这坐着了,跟师兄们赶紧回去。”
金娇奴说完就也好转身走,金焕探身叫住:“金娇奴——”
他回头,问:“怎么?”
“你知道你等会去哪吗?”
金娇奴还真仔细地想想,又笑开了:“去哪儿,重要吗?”
又说:“还能去哪呢?”
金班主叫唤了,金娇奴这回真走了。
金焕看着他们掀开那姜黄色的隔帘,只不过,隔帘放下那一刻,金娇奴回头看了一眼他,笑着的。
隔帘那头,金娇奴早就拢起了笑意。他和金狸话跟在金班主后头,并没有像来时那样,垂头拢着袖口走,而是昂首挺胸地拔高走。
不远处坐着的几位军爷姿势四仰八叉的,肥头大耳,圆肚子下的两双肥肢还打着晃荡,这一看平时的油水就多的已经溢出去了。身后站着的几位,是刚刚在后台耀武扬威的年轻的军爷。尤其是那个矮个子,个子不高,眼梢倒是抬得高。金娇奴收回视线,越走越近了,尽量不要与他们对视着。
那瘦瘦高高的军爷对前面最肥的军爷谄谀着,又是递茶水,又是捧瓜子,恨不得帮他磕到嘴里头去。他胁肩谄笑,丑态奉迎:“刘爷,喝口茶解解腻。”
“嗯。”刘爷把嘴里的瓜子壳侧头吐到旁边伸过来的手里,大口地咽下了一口茶。全程自己就没动过手。
金班主带着双金站到那位刘爷面前,等着刘爷喝完茶,在等着他把视线挪了过来,安定在身后的双娇身上。明显的,感受到这位刘爷的不悦。他扫视了很久,眼神里显出一股子鄙夷:“怎么和刚刚不一样了?”
金班主笑:“刚才那是又行头。我们金家班的规矩,带着行头上台,脱了行头出台。”
“事儿到挺多。”刘爷又朝着金班主后头看了好几眼,啪叽了好几下嘴:“你们俩,过来。”
双金对视一眼,昂首挺胸地越过金班主,走上前去。
“知道我是谁吗?”刘爷问。
双金摇头,毕恭毕敬。可他们这态度让刘大庆身后瘦瘦高高的军爷不乐意了,他跨着身子走上前头,叉着腰,骄傲地把大拇指竖起介绍:“这是我们的头,刘爷。整个庭州的水运,都是刘爷管的。”
嗳唷,刘爷笑的眯起了眼睛,嘴角都裂开到耳后根子去了。这算是马屁拍到正地方了,刘爷抖了抖身子,向下挥手:“低调,低调,刚升,刚升。我叫刘大庆,人称刘爷,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