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转眼间天空便破了晓,微微白,蒙蒙亮。
金焕贴着墙角站桩练功,嘴巴就没闲着,一张一合的,越打哈欠越困,眼角的湿润的似闪着珠光。院落正中间,木椅子中,金班主翘着二郎腿,觑着眼,手里攥着不知哪拣的粗枝杈子哒哒地怕打着地面,激起小面积的土金色扬尘。只一眼,一暼,谁偷的懒,在哪个方位,都逃不过手上的枝杈。
金家班的徒儿大概十几个,各个儿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他们一人一个地盘,有扎马步的、有吊嗓子的、有后空翻的、有压腿的。各个积极又上进。乱世的孩子总比和平年代的孩子更能吃苦,这不由地让他想起自己的小时候,那会儿虽然穷,但家家户户都齐个,一个都不少。虽然穷,但饿不死,村里那些个懒汉都饿不死,随意去后山里走一趟都能褥到不少野菜果腹。而现在呢?不仅仅自己吃不饱,还得供养那些个军爷。
现在穷苦人家的孩子,活的都不容易。以前穷并快乐着,现在又穷又惨苦。
更何况这世道本就不公平。就好比这唱戏的天生比人矮半个头,那些个娘们和爷们只要进了戏园子,眉梢嘴角的能把你捧上天,那双臭脚一旦踏出三分地,眼白的能上天。
不过,为了口吃的,矮半个头又算什么?而混口吃的之余,有个傍身的才情,那是雪里送炭,殊恩厚渥。这群孩子,大部分都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们很能吃苦。尤其是金娇奴和金狸花,他们相互掰着肩膀向后压着。唱戏的人,肩膀很重要,那双绕指柔头更重要,粉墨装扮一上台,辨不出雌雄才是唱戏人的傲姿。
如今他们的身段儿已经练出来了,软腰直腿硬脊梁,指尖点哪哪成一泓甜汤泉。按理说旦角非他们莫属,谁知半路出个‘美娇娘’。金班主第一眼见着金焕,就觉着他是天赐的金玉奴。有烈性,有坚韧,而那双雾眼和盘尖儿的脸模,有娇痴,有娇嗔。他兴奋地不得了。也注入了与旁人不一样的训练,初见了成效。
而今呢?他越看金焕越来气,就那么几息的功夫,就打了五六个哈欠。
怎么着了?
昨晚去做贼了?
金班主腾地起身,倒八着眉,然后摆着汹汹架势,向着金焕走去。必由之地,徒儿们停止操练,各个后脚跟后捎,免不了相互推搡,让出一条过人小道。金娇奴和金狸花相互使了个眼色,退到了人群最深处,他们对这些练功以外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兴趣。于是,在墙角的边落里,出现了两个相互扶持扳腿的少年。
而墙角站桩的金焕看着金班主离他越来越近,脑子里懵怔地很。他依旧扎着马步姿势,双手抻直握拳,目视前方,不敢马虎一点。可昨晚睡得太晚,到现在人虽是醒着的,眼虽是睁着的,可脑袋里却愔愔沉沉,朦朦又胧胧,如堕十里雾中,恰似出魂遨游。眼瞅着三两步,金班主就到他面前,他眼里怯怯之光已无法隐藏,像倒豆子似得全冒出来了。
嗐,完蛋了。
这是他下意识的想法,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哪有做错。直到金班主拿着粗枝杈子,在他眼前晃啊晃的,荡啊荡的,他依旧没想出来。
金焕这个傻狍子的眼还随着那粗枝杈子游动,看起来又痴傻又滑稽,看的隔壁的知竹心里翻上来好几个白眼,他可不想受无妄之灾,悄摸摸地腿脚用力,一点点地向着外挪,试图离金焕远一点,也顺便给金班主腾个好发挥的位置。
金班主的胸口有明显的起伏,可面前这臭小子眼瞅着一脸弥蒙,还有长睫下的乌油油的青,明晃晃,亮堂堂地在脑门上刻着——我昨晚做贼去了。
此情形,金班主气不打一处来,粗噶撂话:“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又往地上掷了一下粗枝子,大力地,粗布鞋子边灰土尘扬,怒眼倒八眉,那架势,谁人都能看出金焕今日死定了。金焕怯看一眼,依旧理直气壮:“昨晚,睡觉呢。”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再往地上掼一鞭粗枝,更大力,尘土扬的快迷了眼,金焕不停地眨着眼,说:“我睡着呢。”
“你确真睡着?”
“确真!就是睡着!”
金班主连说三个好,向着金狸花那头叫喊着:“狸花,上板凳。”那声,是从丹田里发出的,浑厚的。
旁边的徒儿们各个相互使着眼色,各个心想,完了,那板凳上去可就难下来了。这个金焕的脑壳跟铁一样刚硬,明显不知道金家班的板凳作用,那可是金家班的徒儿的噩梦。
可是,金焕不知道啊。
不就是个板凳。
四下一瞧着,怎么各个缩脖缩脑的,真是一群胆小的鼠头。
金狸花和金娇奴二人抬着个二尺板凳,一人一个,抗在肩头,在金焕面前放下。金娇奴拽着金狸花离开的时候,金狸花回头拿眼梢望了金焕好几眼。金焕看着了,那双狐狸眼里,有一种怜悯是什么意思?他与金狸花不相熟悉,甚至没讲过话,他怎的有那副神色?还没等他想很久,金班主一声叱喝,让他的注意力又挪了回来。
“上去。”不容置疑地声音。
上去就上去。金焕左脚一撑,右脚一抬,利索。接着居高临下地看着金班主,等着他继续发号施令。金班主瞧着金焕那副轻松模样,呦呵,很好。他粗噶的声线杂着笑,说:“踮起脚尖。”
什么?
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怕死。
嚯,踮就踮。金焕嘀嘀咕咕地踮起脚尖。
金班主一声:“扎马步,下去。”
这三个字,就似刻在魂里的令,不论什么场合下,那腿,不经大脑,自己便屈下去了。——嚯,还行,有些舒服。——嚯,有些酸爽。——嚯,脚尖用力抠地。
——嘶。
金焕龇牙咧嘴了,很明显在硬撑着,腮帮子跟着用力,咬着牙忍,也没能缓解脚下之力。
大家都默默地看着,静如牛毛,跟着屏息,跟着金焕一起腮帮子用力,有的眼睛用力,总之,各有之力。只有金娇奴,在墙角连看都没看,继续扳腿。金狸花有些亢奋,他不停地扒拉着压腿的金娇奴:“你快看啊,那小家伙身板越来越薄,脾气竟越来越硬。”
金娇奴拿眼角冲身后瞥了一眼,金焕在长凳上扎着马步,眼神坚定地龇牙咬着腮帮子,一副你弄不死我的架势,挺逗乐儿的,他收回视线,继续压腿,说:“脾气硬在金家班有用?”
“也是。”金狸花点头,“大黄鱼才有用,”又弯起眼睛,“大黄鱼在哪都有用。”
金娇奴笑:“怎么?掉进大黄鱼的眼睛里了?”
“你没掉?你不想要?”
“因为没见过,所以不曾期待。”金娇奴动作未停,继续说,“我的出路就是好好练功。”
“你练功不也是为了大黄鱼?”金狸花望定金娇奴,“不然,是因为你喜欢唱戏?”
戏子这两字,是压在他肩头的大山,何谈喜欢?金娇奴苦笑:“我有资格谈喜欢吗?”
没资格。
他只知道,没有任何手艺,活不下去。
“每个人都有梦,做梦的权利只有自己能剥夺。”金娇奴回看金狸花,笑:“我亲手把自己的做梦的权利也掐死了。我的眼中,只有练功。跟喜欢无关。”
“不,”金狸花挎起金娇奴的手臂,锢的很紧,“ 你眼中还有我。”
金娇奴又是一笑,当做回答。
而这一幕,被不远处的知竹尽收眼底,他默在人群后,静静地凝住双金。他一点都不理解那两人的情感。在金家班,谈情感就有能有角演吗?如果金狸花当了角,金娇奴会不难受吗?换句话说,金娇奴当角了,会让给金狸花吗?知竹的嘴角扬起一抹不屑的笑,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虚假。
相比知竹的麻花心思,金焕的念头就像一根筷子,直来直去,不行就掰断,那也是干脆的两节。朝日渐露,天光有些刺眼,金焕不停地挤眼,除了挤掉多余的汗,还有逼着自己清醒的意图。面对众人的耽视,还夹杂着“你不行的”的味儿,他越站越负气,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性情——你越觉得我不行,我越要证明。
不是给你看,也不是给我看,就是这件事,他行。
多么奇怪的话头。
他又卯起全身的劲儿,试图将力气全部输送到脚尖尖,能缓个力。
金班主瞧着时辰差不多,那小崽子的大腿根已经不听使唤在打抖了,像抖筛子似得,根本停不住。于是,他仰头清清喉,又粗噶着声线对他低斥:“服不服?”
面前那小崽子从后槽牙挤出两字儿:“不——服!”
“好-好-好,”金班主头朝后看,大嚷,“看着没?这就是我金家班的骨气!虽然我们是穿粉墨衣服,抹粉扑子脸的,但那点儿骨子里的天生的骨气却是不能丢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稀稀拉拉的声音回应着,金班主气的直接扳转着身子,冲着那群徒儿高吼一句,“大声点!”
“听到了!”这回,嗓子都放出来喊的,洪亮的。金班主这才又回了身子,面对着金焕,“还能坚持?”
金焕瞪着眼看他,小嘴用力地抿着就是不说话,他眼皮上都结了豆大的好汗液,硬是不眨。
好好好,气性还挺大。金班主想着,那看谁能耗的过谁。于是,竟抱着臂膀,略带调笑地看着金焕。
金焕当然不服,他就是不想如了金班主的意,他也不知道这股牛劲儿为何单单只对金班主,打从他来到金家班第一日,就不想如他的意。可谁知这眼前突然黑魆魆的,在摇头定眼看,竟又是亮堂堂的,亮堂到他想阖上眼,犯困。他眼一眨,一眨的,那颗头颅越来越下沉,没过几息,扑通一声,头朝着地,栽了过去。金班主早就做好接住架势,所以金焕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怀里。然后,他将金焕拦腰抱起,送回前方的大通铺房间。入了进去,回头问那帮小崽子:“他住哪?”
前面最近的徒儿指着中间的铺头位,说:“他住那。”
金班主嗯了声,将金焕放落板床通铺的正正中间,随手在板床中掀起一棉被,随意盖上。金焕睡得香沉,若不是他的脸藏着青苍,他甚至要以为金焕是困到晕厥了过去。这兔崽子,也就是闭着眼的模样看起来尚是乖巧。他冷哼一声:“还是睡着老实。”突然又好像觉着哪有不对,他默默地补了句,“睡了更不老实。”
金班主负手离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边走边拿眼角瞥看周角,只是那么一眼,徒儿们接受到视线,一个个儿的忙推搡,走前走后,着急极了,疾速地又站回了属于各自的那三分地,假意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