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生命在最后一刻,真的会发生很多神奇的世事。人最终的归宿,都会步入轮回。只是活着的人看死去的人,就好像你捧着一颗很珍贵的苹果,将它入腹以后,那颗苹果便永久的消失了。这个世界,没有那颗苹果了。它只存在于记忆中。他会随着沧海桑田,悄悄地模糊,直至消失。这个世界,没有你来过的痕迹。
阿森和贡西红着眼,谁都没吱声。
原来,他等的就是那句:埋在一起,苍山洱海下。
阿森,谢谢你。——我这辈子前半生自命不凡,后半生却过得丧失能力如陷身囹圄。人生短短几十年,不过尔尔,细数起来,着实没什么意义。我不知道是世道不公还是命该如此,总之,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的。现在,此时,是我这十几年来最幸福的时刻。因为我可以去追随我的暖暖了,我把她弄丢了三次,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不然,她投胎都不带上我了。
此等幸事,不知与谁分享。
阿森,谢谢你,苍山洱海下,甚好。
暖暖,我来了。
别怕。
林永康带着最后一口气走了。很突然。
阿森哭的接不上气,贡西也不停地抹泪。村民们都在身后默哀着,有的看不下去,已经回家拿铁锹,完成林永康的最后遗愿。
今晚的月亮明如昼,冥冥之中好像在引路。
引着我们的路,引着他们的路。
村子里缄默了好长时间,即使相互碰到了,也只是相□□头。那种视觉震撼,是回到家里,都不想再说上一二的心灵痛击。
顿珠好几日都没出门,依朵天天嚷着找阿爸,为了不让依朵出去,她只能将自己和依朵关在一起,看住她。其他的办法她也想不到了。
最难受的是阿森,其次是贡西。
阿森一直坐在洱海边,任谁来了都沉默寡言。
林先生,我一直很崇拜你,因为你很有学问,也很聪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我们的这里的话。我还记得你说,世界很大,有各种语言,将来一定要多出去看看。每次你教学的时候,我都偷偷地在窗子底下偷听,而你总是能一眼瞄到我,然后默不作声,装没看到。突然有一天,你站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想学知识。我点头,你就撂一句,周末来找。至此,我学会了简单的认字,奈何家里农活繁多,我又是唯一的男丁,现实支撑不了我的梦,我的梦碎了,林先生也从我的生活消失了。以前,还能偶尔碰面,如今,却真是天人两隔了。
阿森抱着石头刻的碑,上面写着:林永康、爱妻暖暖之墓。
红日刺眼,昡光之中,他好像看到林先生牵着暖暖小姐一起朝着赫赫之光走去,直到消失在尽头之时,他们回头,笑了,好像在说:“阿森,谢谢你。”
熏风吹拂,迷得阿森的眼又结了雾,他笑了,真是,今天天气真好。
苍山洱海下,有一对有情人,终于眷属了。
那一日,正在熟睡中的金焕猛地睁眼,他汗出如渖,不停地抽吸着,他好窒息,好窒息 ,喘不过来气。他睡不着,蹑手蹑脚地下了地,生怕吵醒左右两旁的人。
他睡得是大通铺,一个大木板床上七八个人。他睡中间,因为他是新来的。他以为大家都睡着了,当他轻轻地推门而出时,铺上的另一双眼缓缓地睁开了。
透过窗扉,那个叫金焕的瑟缩在台阶上看着月亮。知竹也顺着视线,去看那头顶的月亮,并没有很圆,还缺了半角,丑死了,有什么好看的。接着,他看到了金焕的肩膀抽动,后来,他的头埋进了膝盖里,他将自己包裹的很紧很紧,小小一只的,看起来有点可怜。
意识到自己什么想法后,知竹收回视线,悄摸摸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根,生疼。他要把自己掐醒,他刚刚是有一息的时间同情那个抢他前途的新人吗。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真是活见了鬼。为了不扰自己的思绪,他决定不盯着他了,眼睛一闭,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不出意外,金焕和知竹二人都顶着大黑眼圈练功。金焕还好一些,他五官虽细嫩标致,但再次之前天天晒太阳,身子比脸上白,与那眼底的乌青直接融合了。而知竹就被抓个现形,金班主打眼一看,就看到知竹那张皙白的小脸上,尤其是长睫之下,挂着两坨乌油油的铁锤。他拿着鞭子冷哼一声:“这觉可是自己的,若是等会儿体力跟不上,那便是什么借口都不作数的。”
知竹心虚,眼睛都不敢抬,一直扎着马步。而隔壁金焕的马步底下,竟燃着一鼎插香的香炉。知竹的眼不停地往金焕身上瞟,金焕也同时在瞟着周围的人。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扎马步,唯独他,□□总是燃着香炉。真是一点懒都偷不得,只要往下沉一点,便烧了裆。
而金焕觉着金班主对他的意见很大,莫名其妙的,那股气,竟转换成了动力,他偏偏不如他愿,想找理由骂他?不可能。
就这样扎了小半月,金焕整换个人脱胎换骨,身子轻盈,体态玲珑。他现在除了黑,从背后看,跟大姑娘似得。金班主很满意,果然是个好料子。接下来,就该训练连步了。
“迈步的同时,脚跟已经落下提起,连步不间隙地向前挪。”金班主拿着树杈子,不停地纠正着金焕的姿势,“不是大腿用力,是脚腕用力,脚腕不用力你怎么连步!”
树杈子又打在了金焕的腰身上,粗噶的声儿又来了:“不要憋气!不要可以端着!”
这一天,可把金焕累惨了。他宁愿扎马步放是个香炉,也不想学这个魔鬼连步。它不仅不会走路了,甚至感知不到脚的存在。练完功,他便一直瘫软在铺子上。知竹走进来,看到几不欲生的金焕,掩嘴笑:“干嘛一副丧丧模样,马步都扎过来了,连步难着你了?”
金焕脑袋不动,眼斜了过去:“不一样。你试试。”
“你出去问问谁不想试试?”知竹往他身旁一坐,“连步可是角才能学的,你以为谁都能学啊。”
“我也不想当角啊。”
知竹最讨厌金焕这幅模样,别人苦苦求不得的东西,他弃之敝履。他袖下的手指紧紧握着,面上仍笑颜:“那你想当什么?”
金焕眨了眨眼:“不知道,没想过。”
知竹这回是真笑了:“来这么长时间,都没想要当什么?”
“没有。”他说,“你们想让我当什么都行。”
再说:“有口饭就行。”
“吃饭这么重要?”知竹是真的不能理解,对他来说,能穿上裙子,演上角,不吃饭都行。
可金焕不这么想,他侧过身子,手杵着头,笑了一下:“对我来说,吃饭最重要,我从懂事起,这是我每天唯一干的事情。”然后就是想娘,盼着娘回家,这话,他没说出口。
知竹看着金焕,短短月余,脱胎换骨,他侧躺着的身姿都如蒲柳纤纤细,那双腿,笔直的,尤其是他瘦下来后,那盘尖儿的脸,跟她的母亲似是一模子刻出来的。
难道这就是班主的眼力?这就是班主所说的天选唱戏人?
可班主又说了,你不努力什么也没有。
可是她勤奋、努力这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啊。
知竹的脸色很差,金焕仰着头一直看着他,那双凤眼很凄清,尤其垂下的时候,凄凄楚楚的,雌雄难辨。其实,他不止一次看见知竹有这些表情了。但他想,每个人,都有秘密。他的秘密不希望别人知道,那知竹的秘密,也肯定不希望别人问起。
金焕一直躺在知竹身侧,默默地陪伴,直到知竹回神,才反应过来金焕眼不眨地一直凝住他。知竹笑:“你就不好奇我在想什么?”
“每个人都有秘密啊。”
“那你为什么不问?”
“能见阳光的,怎么会成为秘密呢。”
是啊,秘密都是见不得阳光的。两人同时凝住对方,知竹先别开了头,起身离去。
夜晚,金焕又做噩梦了。他大喘着气,吁吁地。他一如既往,左看看,右看看,嗯,都睡的很沉。伴着月光,悄悄地起身,三步两步地推开门,张开一丝缝,他又回头看了看,无人动,这回放下心,彻底推开门,阖上,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他仰头看着望定那枚孤月,是苍凉的白。这一晚,他又梦到了娘。这不是一件好事。眼泪顺着眼梢滑到了脸颊落到胸襟,湿了一片。待他反应过来时,面前却多了粉色绸面丝绢。他侧眸望,是知竹。
“你怎么起来了?”他明明看着都闭着眼。
“谁说闭上眼就是睡着了?” 知竹好像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似得。
金焕接过帕子,倒声谢。不过,这粉嫩嫩的顺柔触感,他倒是无从下手,觉着骨软筋酥的。知竹见着金焕拿帕子的手游游移移,也不落个地儿,便干脆伸手将帕子收了回来,然后亲自抚着他的面颊,一点点擦拭那两道快干枯的河流。
“哭什么哭,在难的始终会过去。”
金焕赧然地低下头,看着脚尖,喏喏说:“我,我就是做噩梦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去想,怎会做这个梦。”
是。他无法骗自己,他想他的娘,想的疯狂。只要娘的那张脸出现在浮现在脑海里,便会如山涧泉涌,溢满林间,最后成河,根本控不住。
知竹帮他搽着泪:“长大了就不想了。”
他抬头:“真的?”
“真的,长大了不会想任何人。”只会想着自己,这句话,他没说。
但是金焕信了知竹的话,他期盼着长大。
静夜里,蟾光下,两个年岁相仿的男孩儿相互依偎着。金焕头倚着知竹的肩头,望定那一轮朦月,似流光,似雾腾,似浮波,那二轮明月又似皓齿明眸,盈盈秋水。那晚,他们很晚才回到大通铺上。钻进被窝时,都已快寅时,没多少时候睡了。不过金焕很快闭上了眼,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