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说出这句话时,不仅狗儿睁大眼,就连同底下这些金字人都睁大眼。
来到金家班,就没自己名字,是要等班主赐字或是自己取个满意的。所以,基本就省略介绍本名的环节,谁人来了不是直接说,从今以后你姓金,字我取还是你取?没人在意你的本名,入了金家班,意味着和以前说了再见。
可这个叫华越金焕的男孩为什么不一样?
他凭什么不一样?
知竹的指尖掐的更大力了,别看他瘦瘦弱弱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那指尖儿都被他掐出了点点血珠。那双凤眼虽看起来无波澜,可他的心里早就如天上的乌云,滚滚翻涌着。
可这些,狗儿是不知道的。此时,他仍震惊于,他有名字,叫华越金焕。
他的眼没离开金班主,意味在明显不过,金班主垂眸看他,哼笑一声:“小犊子,别这么看我,这可不是我取的,是你娘取的。”
那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他来金家班的意义。
狗儿,已经死了。
从今以后,他是华越金焕。
娘,我是华越金焕。
从那以后,金焕便再也没哭过。
这一场暴雨,下了两天,头顶上跟坠着灰布似得,沉的可怕。
舒窈又回到了府中。
她在荷花池坐了一天。以前的荷花池不是这般残桓断壁的场景,那会儿,她的娘最喜带她来这荷花池吃糕点,尤其是荷花开的季节,满庭荷花颜色,怕是仙花见了都得低下头。她想着以前——罢了,她的以前早死了。
而今,荷花池边长满了尺来长的杂草,有的长得茂盛的甚至跟男人那般高。闲亭的四柱朽满了枯槁裂纹,竖条的,横条的,脆弱极了。闲亭边,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乱石,细看,能看出凸出一个丘。
她找的就是这里。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将一块一块飞的到处都是的石头捡起,垒高,撑上一个三角形。她归府时,买了些糕点和白香烛,在石头堆前摆好,在点上三只白香烛。
烛火腾地冒气,那一瞬,透过袅袅的青白烟雾,她好像见着紫丫向她走来,她对着她笑,她的身上不是那件紫色的开叉旗袍,是满身补丁的红袄子。她笑的开心,笑的吊梢眼都眯在了一起,看嘴型,她好像在唤她:“小姐。”
舒窈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她张着嘴,如鲠在喉地“啊——啊——”叫喊出来。
她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胸口,她的胸口好像有一口气出不来,一下,两下的,咚——咚——地闷响。
她一直擅长隐忍,她一直当自己死了,死人是不会哭的。可是在这瞬间,她的情绪是翻江倒海之势,是自然之力,人为无法控制住。
她只会哭,她哭的凄惨,哭的悲壮,哭了好久好久,哭的眼睁不开,哭的嗓都娑哑,才不得不停下来。
她好像刻意地跟老天爷比谁的啸声大。
头顶的灰霾久久不散,笼罩在头顶上不停地翻涌,沉闷的低吼一直在提醒着她——你无法跟天斗,你的命,就该如此。
舒窈仰着头,眼角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很顺畅的滑落,良久,她的嘴角弯起了一点笑意:
“紫丫,你放心,狗儿我安排好了。”
“紫丫,这么久了,我还是恨你,怎么办?”
舒窈走了。
她花了一根大黄鱼,登上了去西部云岩的路。
那里,有她的梦,有她这些年的坚持,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想看一眼。
他那信上说,西部四季如春,那就是春暖花开,她喜欢花。山村花溪,没有炮火硝烟,真是个好地方,怎能不去看看?她的嘴角弯起了笑意,车上,她又翻开那本蓝皮书。
其实,那本书上什么都没有,是个空白的本子。这个蓝本子是她从瀛兰国带回来的,是她从上到下,唯一青白的物件儿。
蓝本子,是他送给她的,那会儿,他开玩笑说,想他了便在那本子上写满他的名字。
殊不知,她早就写完了。
只是,只有她看的到罢。
这一走便是半月余,辗转多次,她终于下了最后一趟车。
她下车的地方四面环山,是云岩一个叫良田镇的地方。她问买票的人,云岩哪里的花开的最好,她说是良田镇,是云岩人密集生活的地方。泥道尘土飞扬,一会儿便迷了眼,不过道两旁,却是无穷无尽的野花,赤橙黄绿青蓝紫,应有尽有。这些野花没过她的膝,很高,风一吹,五颜六色的笑脸冲着她笑。
这里在山边,藕粉色的天空下,竟是孤傲的苍山,高耸峰峦,强烈的视觉冲击下,全盛进了她浅色瞳仁中。那苍山像是老者的苍容,周身浮着一蓬一蓬的白薄轻烟,山底下都是白墙人家,让她分不清楚那山峦半腰到底是烟火气还是老者的唉声叹气。
他好像在责怪她:“你怎么才来啊。”
是啊,久等了。
她拢了拢马鬃色的风衣,这里的风有些大,不过太阳也很大。风吹一会儿,脸上就干的不行,有些痒,有些刺痛。别看着那一片片的白房子近在咫尺的模样,她顺着道,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那一排排的白墙外围。
这里的房子大体都是一样的独栋二层。,屋檐是蓝青色的纹,一种祈福的图腾,在匹配上红对门更显磅礴大气。木窗上用翠青的竹子做隔层,而竹子身上被雕刻着古老的花纹。真是巧妙。窗户上的檐口八苏是一种特殊的布艺编织而成,藏蓝色。太精致了。
墙体凡有色彩的地方都饱满扎实,看样子是经常维护的。
这是一个有信仰的地方,舒窈的第一反应。
一家挨着一家,挨家挨户的门面几乎长得一样,只是有的门面挂着尺来长的红绸子,应该是当地的习俗。
偶尔几个赤着脚的孩子从身边跑过,他们的衣服在阳光下闪着独特的纹路,男孩儿大宽袖对襟衣,女孩儿右衽对襟衣,腰身下都是阔腿裤到脚腕,衣边裤边都镶着金丝边。他们跑着跑着,又跑了回来,在她面前停住,挥着手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但是不难看出,他们都是用好奇的眼神望向她。
她嘴角弯起一点笑意,尝试着说:“请问,这里以前来过一个看起来跟我穿着相似的男人吗?”
一双双大眼炯炯地望向她。
其实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正准备走,一个小女孩拉住她,她点点头,舒窈大喜,她蹲下问:“他在哪?”
女孩摇摇头,不过,女孩拉住她的风衣角,好像要带她去别的地方。她跟着女孩走了,身后还跟着一群孩子,她有些不习惯。这些孩子,跟狗儿的年岁差不多大。
他们在白房子巷子里穿东穿西的,一会儿横着走,一会儿斜着走,路上折腾太久,她有些疲累。正想问问这女孩儿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时,透过前面两个房子中间,她看到了一片翠绿绿的,无边的海。
西部有海?
不,没有,那是湖。
是李白笔下登洱海楼,是白居易的赋得洱海神仙游。
舒窈站到洱海边,那是水中的银河,映着烟波升腾,水光潋滟之中星星闪闪,她看的入迷,倒是忘记身后还有一群孩子。清净,那瞬间的空,仿佛将自己融进了洱海之中畅游。
过了一小会儿,拉着她的小女孩回来了。
她的旁边站着另外一个扎着两个牛角辫的小女孩,年岁相仿,很明显,牛角辫的小女孩有些懵。小女孩站到舒窈面前,又扯了扯她的风衣角。舒窈垂侧眸一看,两个小女孩,牛角辫小女孩是刚刚没见过的,新来的。不过,牛角辫小女孩跟大家的穿着一样,倒是那双眼,像面前这银河里的星闪,潋滟着波光似得,大大的,炯炯的,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了狗儿。
舒窈蹲下,试探问:“你带她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小女孩挠挠头看向牛角辫小女孩。
牛角辫小女孩对舒窈说:“她说你说的话他们听不懂。”
舒窈大喜。
“你——”这小女孩竟会说大白话。她有些激动,抱住女孩的双臂,问,“你以前有没有见过和我一样穿着的男人?”
牛角辫女孩皱眉,摇头:“没有。”
“你再想想好不好?”
“我说了没有就没有,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啊,谁会跟你穿的一样啊。”
舒窈垂下眼,嘴角的笑意也敛起,对牛角辫女孩道了歉。她缓慢地站起来,也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即使他来过,这些个孩子也才多少岁的光景,怎会见过他。是她乱投医了,将希望放在这群孩子身上。
她回身,慢慢地沿着洱海边走,那群孩子就默默地跟住她。
她不在意,反正,她们说的话她也听不懂。
嗯?
听不懂?
对啊,她们说的话她听不懂啊。
舒窈猛地回头,又跑回了那个牛角辫女孩身旁,蹲下,抱着她的双臂,问:“你为何会说大白话?”
她的力道有些大,小女孩明显的挣扎,她稚嫩地嗓音说:“是阿爸教我的。”
“你——你阿爸在哪?”
“在家等阿妈回去啊。”
阿爸,阿妈。舒窈的眼里星火奄奄地灭了。“你,你阿爸,阿妈,好吗?”
“当然好了。阿爸可喜欢我了。”牛角辫晃着脑袋说的。
“好,都好就行。”舒窈问,“你家在哪?”
小女孩抬手指了指,舒窈顺着方向,看去,那是一间洱海边的白墙房子。细看,和其他白墙房子有些不同,那房子的院子外有栅栏,栅栏里,有一颗很高的果树,栅栏外,种着一圈圈的野花,哦,不,那是火红的玫瑰。
舒窈回眸,看着牛角辫小女孩儿,眼不眨地看,她好像透过小女孩一直在寻找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可是,看了很久,并没有跟印象中那张脸重合。
她放开了小女孩,她一个人独自走了很久,久到身后没了身影,久到漫天火烧触手可及,她才停下步伐,回头看去。
她又原路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