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认这样做很不耻,不过,好像不耻的事情她也做了许许多多,也不差这最后一件了。
舒窈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她躲在一垛白墙边,脚尖一点点的平行着挪到墙角,只要她一侧头,便能看到院子里的男人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的心不楞噔不楞噔地跳的很快。
她颦颦地捂住胸口,大喘着气。
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候,她对眼前的一切是有期盼的,就如同现在这般,她迫切地想知道墙那头,坐在树下的男人到底是谁。
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了,她给自己打着气。
那股又期盼又怕落空的复杂情绪,激的她的手不停地颤抖。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深呼一口气,将身体扳转了过去,单手伏在墙角,眼睛一点点挪了过去。
视线逐渐清晰,她看清了,那棵树,是柠檬树,生得很是伶俐。巴掌大的叶子像一把把绿绸伞,庇佑着伞下油亮亮小胎果。斜阳透过叶隙将小胎果的影子投在了地上和那个男人的肩头上,眼前的世界像是披上了金箔的外衣,伴着清冽的芬香,那股岁月静好全盛进了眼中,藏进了脑海里。
直到牛角辫小女孩跑去抱着树下的男人,那个男人才微微侧头,他说:“依朵,怎么现在才回来?”
“村里来个奇怪的女人。”依朵依偎在男人腿上。男人笑了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安全。”
依朵点点头:“阿爸,下次不会了。”
“你阿妈呢?”男人问,依朵说,“阿妈和塞满婆婆菜菌子去了。”
“那你去找阿妈回来吃饭。”
“好。”依朵跑开了。
男人回头,总觉着有一股视线盯住自己。然而身后什么都没有,倒是眼花看到了一抹翡绿的影子。男人摇摇头,失笑,这天也没全然黑,怎么就花了眼。
西风斜阳,残照着一只魂游孤影。她粲然一笑,那颗心,突然宽解了。她看了他很久,他一直坐在柠檬树下,未动。
都好,就行。
舒窈坐在洱海边,软风拂拂过耳,水花咕噜咕噜地打着节奏,天渐渐落了黑,苍山即在眼前,还是那位老者,他半睁眼着眼,蓄满了雾,悲悯地看着她。
她笑:“怎么,不要哀怜我。我这一生,注定这么走。”
她以为她会揉眵抹泪,她以为她会悲切地哭诉这一生到底多凄然。都没有。她那颗心啊,沉静的像天上那一轮圆月,淡淡的,愔愔的。
“月有阴晴圆缺,山有崩裂之痛,我啊,突然释怀了。”
这洱海的水,冰冰凉,明明冰的刺骨,她竟不觉痛苦,还生出隐隐畅快之意。这果然是好地方,洱海能治愈所有痛苦,他也是如此吧。唯一遗憾的是:
当初说陪他看海的那个人,食言了。
这海,她一个人看了。
林永康——罢了,不说了。
如果——罢了,好像,也没有如果。
我是华越舒窈,一个天骄之子活成了下九流,特来阎王殿报道。
下辈子——我不想当人了,想当那一缕清风,畅游世间。
日落西沉,万物阒静,在天与地的尽头只剩下一条苦橘色的线时,虚空好像响起了一声苍老之音,他说:好。
林永康依旧继续枯坐在树下,视线看向原来的方向。不难发现,他一直盯住的是门口栅栏的火红玫瑰。每天都如此,他从不觉疲惫。心中有念想,即使坐上一辈子,都期盼着那双眼能盼到所盼的身影。
所以,他每天都在盼。
直到杂笑声愈来愈近,他知道,是顿珠和依朵回来了。天渐黑,一大一小身影走到眼前才渐渐清晰。顿珠手拖着依朵,肩膀的背篓里是满满当当的菌子,今天收获不小,也是,前些天下了雨,那山里怕是都被菌子占了,怪不得这么晚。
“笑什么呢?”男人问。
“我跟阿妈说了那个奇怪的女人,她就跟我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独自一个人走了。我都以为我做梦呢。”
顿珠把背篓放下,在院子角落里拿出大大的竹簸箕,将采好的菌子通通倒入簸箕中,呦呵,整整三簸箕。
男人看笑了:“顿珠,踩这么多我们得吃到什么时候?”
顿珠回头,喧笑:“吃一点卖一点,前些日子雨大,下的又长,这些菌子长得很大,能卖好价钱。别小看这一簸箕,能付你两个月的先生费呢。”
“都说了,不用给,给我口饭吃就行。”
顿珠变脸:“那可不行,知识无价的,你不要我也给你存着,将来你若要走,还能有个傍身钱。”
走?男人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瘦如枯槁的两根细柳,敛容苦笑。顿珠意识到自己哪壶不该提哪壶,一下子停住手中动作,跑上前,在胸前来回挥手:“林先生,你别介意,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她语无伦次,越说越乱,急的原地打转。院子就那么大,晃的人眼头晕。
林永康哑笑:“顿珠,别转了。”
“对不起——我——我——”一紧张就结巴,顿珠急死了,眼睛都瞪了出来。
“没关系,十几年了,我习惯,也接受了。”只是,走?怕是这辈子都不行了。林永康明显不想往下说了,便转头问依朵:“依朵,你还没说完那个奇怪的女人呢。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的只有我听的懂。”依朵有些小骄傲。
“嗯?为什么呀?”林永康问。
“因为她说的是大白话。她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和她穿着一样的男人。”依朵挠挠脑袋,“这个女人好奇怪,她穿的是裙子。那裙子可好看了,像萨满婆婆头上的那颗绿珠子那么绿。”一想起那件大衣下的绿裙子,依朵不自觉地贪恋那一眼回忆,“又像苍山的衣服一样绿。她长得可好看了,就是看起来很悲伤。”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林先生阿爸。”顿珠呵斥,“叫生人误会,万一林先生这辈子都娶不了妻了,你给林先生养老送终吗?”
“送就送!林先生就像阿爸一样教我读书写字说大白话,他就是阿爸!我就要林先生做我阿爸!以后我给他养老送终。”依朵声音也大了起来,她讨厌阿妈总是提醒她林先生的身份。
尽管耳边争吵不算,可林永康什么都听不见,他的世界陷入定格,耳朵里嗡嗡的,他一遍遍地捋着依朵的话。来了个奇怪的女人,很美,穿着绿的裙子,问依朵有没有见到跟她一样穿着的男人——
他的手颤的厉害,声音也哆哆嗦嗦,他问:“依——依朵,那个女人,在哪?”
“不知道,我们跟了她好久,她一直绕着洱海边走。”她说,“对了,她还突然回头抓着我的胳膊问我,我的大白话谁教的,我说阿爸教的,然后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看的我都害怕,然后她就走了。在也没见到她了。”
这时候,顿珠已经从林永康的表情里看出不对,她的心咚咚跳,一直拉住依朵,问:“她还说什么了?”
“没了啊,她走了。”她突然又想起来,“哦,对,她问我们家在哪。”
林永康想起了落幕之时那抹翡绿的影子,他哆嗦的更厉害了。顿珠彻底意识到不对劲,她叱骂依朵:“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林先生阿爸,会让人生了误会。”
更何况,顿珠一直都知道林永康在等一个人,这好像是他活着的支柱,也是不能提起的禁忌。顿珠有一股很强烈的预感,是来自圣灵的提示:依朵闯祸了。
顿珠一直捂住依朵的嘴,不让她再说,可依朵挣扎的厉害,小手死死地抓住捂在嘴上的手,恨恨地看着她。
自从丈夫病逝以后,依朵的性格就变得很偏激。
林先生和丈夫是好朋友,刚遇到他时,他的腿便是受伤了,只是没现在严重,那会儿,拄着拐杖还能走。听林先生说,他便是靠着那拐杖,从南边来到西部。因为丈夫在外面呆过几年,那会儿两人相识。丈夫很崇拜林先生,在以前,他们从小在这个山沟沟长大,别说走出去,走出山都难。更何况林先生是留洋归来,丈夫更是憧憬林先生有机会能教导自己的孩子。他们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林先生遇难,丈夫得知,力邀林先生来西部。谁知,几年后,一场地龙翻身,不仅压挎了林先生的腿,还把丈夫也压挎了。丈夫苦熬了半个月,最终感染病逝。
自从丈夫走后,依朵的性格就变了。变得偏执,只有遇到林先生时,才会露出孩童的天真。
顿珠想起丈夫说过,世界很大,不止苍山洱海,一定要学大白话,走出去。
她的大白话便是丈夫教的,只可惜丈夫还没来得及教她认字,便撒手人寰了。于是顿珠决定,要完成丈夫的遗愿,雇佣林先生教依朵,以后,定要走出这苍山洱海。
只不过她没想到,依朵却林先生非常依赖,管林先生叫阿爸。她劝阻过许多次,可依朵偏激,反抗的厉害。再加上林先生看似也没多排斥这两个字,她也就没下狠心管教;其实也是她怕看到依朵偏执的神色,她喘不过气。忆起往事,心中的顿痛是久久不散的,可依朵的偏激行为总是让顿珠不知所措。
眼前,林先生的脸色煞白,依朵全然不知自己闯了祸,还在一味地挣扎,她呜呜地说:“那个奇怪的女人又不认识我们,我叫阿爸怎么了?怎么了?”
“闭嘴!你别说了。”
“我就叫,阿爸,阿爸,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