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抽回手,反握住狗儿的小手,一笑:“好好留在这跟金班主学艺,跟着金班主到处走走看看。”
“不要,我不要,娘,我要跟娘一起。”狗儿带着哭腔。
舒窈安抚着狗儿,她摸着他的头说:“听娘说,世界很大很大,大的眼睛都装不下。不过无论多大,这人啊,任何人,无论在哪,都是唱戏的。你所听所看所闻,都不过是戏。所以,在台上唱,在台下唱,又有何分别?在台下的人,难道不在戏里吗?在我看来,都在戏里。人本不就是在各个角落里唱戏的吗。孩子,不要学世人那般,被那身粉墨衣裳禁锢了,你尽管去看这个世界有多大,我相信,世道终究会变,我希望你能走出这一亩三分地,看看更繁冗的世界。”
“娘——”狗儿摇头,“狗儿的世界只有娘,其他的狗儿不要,也不想要。”
舒窈别开脸,腮帮子绷的紧,看的出,她在极力隐忍情绪。
好一会儿,她侧头问金班主:“你能管多久。”
“班子在,人在。”
“行。”她答这句话时,声线都打了抖,“如这孩子给金班主添麻烦了,去找恒远当铺的吴掌柜。”
金班主点点头。他知她的言下之意,这孩子有退路。
狗儿那蓄着雾的眼眶化作一往清泉,泉水伶仃地往外溢。舒窈嘴角弯起的残笑是无力的,苍白的,是喘不过气的。她尽量用最轻柔的语调,对狗儿说:“孩子,不是你不该来这个世上,是我不该来。”
她轻抚着那张泪凄凄的小脸庞,那双像极了她的瞳仁里,装着不该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悲。
舒窈终究还是不忍,破天荒地俯身亲了狗儿一口。
“不,不是的。”狗儿顶着那张蘸湿的脸,拼命地摇着头,“娘——娘,娘别不要我,我只有——只有娘了。”
舒窈将狗儿往金班主身旁一推,站起身时,摇摇坠坠,她扶着桌角,看着狗儿,那双眼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她,但命运,千万不要像她一样——前半生游戏人间,后半生被人间游戏。
“娘——”狗儿飘飘地唤了句,舒窈往前迈了步,直到她迈第二步,那足面是冲着门口去的,狗儿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娘—— 娘——”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都破了嗓。
“娘——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狗儿被金班主死死摁住,他想冲破身上的枷锁,用力地向前冲,撕喊,“娘——”
舒窈回头,嘴角弯起一点笑意。
金班主仅用了一只手固定着他的肩头,使他动弹不得,尽管他使劲地往外扑腾——就像街上那些铁罐子里的待宰的鱼儿,像屠夫刀下的猪崽子,像囚笼里受惊的老母鸡,任他如何翻腾,扑棱,都逃不出肩头上摁住他的五指山。
娘的背影很好看,娘走路的时候,总是迈着小步子,一步一步的,不快也不慢。
“娘啊——你回来啊——”
“回来啊——”
娘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缕翡绿绿的棉絮,随着风,消失在视线中。
早上还是粉媚媚的天,一眨眼,下起了凄凄大雨。
那轰然声一声接着一声,“轰隆隆-轰隆轰隆——”将狗儿的撕喊狠狠盖过。
屋檐上青暗暗的霉苔一绺一绺的往下掉,惨呜呜地绿烟从地上蓬蓬地浮上来,墙角的葱茏茏的过膝杂草被连着长白串子的雨滴砸的折了腰;这个天空翻滚着浓郁郁的黑云,好像是冲着他来的,将他一点点蚕食于那黯雾之中,紧紧包裹着,透不过气,窒息。
娘啊,你终究是不要我了吗?
娘啊,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
很早以前,就知道。
娘——
从那天起,狗儿的天,便塌了。
舒窈走了,将那黄色缎面布袋子留在了招客桌上。金班主打开一看,是一个巴掌的红绸盒子,很有重量,还未打开他便想到了那沉重重的物件儿是什么。
果然不出他所料,五根大黄鱼,还有一封信。
信是这样的:
见字如晤:
金班主,今夕何夕,上一次与您相聚,眨眼已过万重岁月。
我从天娇女到下九流,到底是世道还是我的命?如今,我都不屑追究。
为有留一子,跟我身边遭了苦,遭了难。
望金班主念我儿小小年纪便遭逢苦难的份上,保他将来能吃上饱饭,不求学问多好,但求能认字一二。
最后,劳请金班主待告知,他的名字叫——华越金焕。
华越舒窈亲笔。
金班主合上信,也不由背过身用袖口拭泪。
华越家的遭难,他来到庭州没多久便听说了。正如舒窈信上所说,如今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世道的错还是命该如此。每个人都在跟命运较劲儿,但又好像用错了力,认错了方向。金班主仰头清清喉,将那股郁气咳了出去。大男人,不该沉寂沉寂情绪太久。他回身时,狗儿还坐在地上望着门外的天空,他哭的只剩下气音,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走去他身后,用脚踹了踹他:“起来。”
也不知他是真没听着还是装不停着,总之像快榆木疙瘩似得,一动不动。行,还挺倔,来了金家班,可没倔驴,金班主直接拎着后襟,将他提溜起来,立在地上,狗儿的腿瘫软,他便一脚踹过去,踹到不软,踹到他恨着眼看他。
“嚯,我还以为你傻了呢。”金班主拿眼角看面前恨恨地小人,粗笑,“不装了?”
狗儿用恨着哭残的眼看他,盯住他,瞪他。
呦呵,新鲜。
无所谓,他根本不在意,继续说:“我已经给你了伤心的时间,该拢拢情绪了,这是你来到金家班上的第一课,隐藏自己的情绪。你记着,离了家,就没有人真心想要看到你这张哭残的脸。他们不会关心你有什么遭遇;那些可怜,不公,只配在夜里悄摸摸地出来。甚至你的开心,你的快乐,也是无人真正在意的,他们也只配在夜里悄摸摸地出来。没有人真正的不求回报的帮你度过黑暗,也没有人真正的能发自内心的替你开心,见你飞黄腾达。人和世都荒唐。你只有自己,记住了吗。”
是啊,以前在难,他有家。
狗儿的黑瞳仁波动,慢慢地向地上垂去,金班主见着,撮了撮了嘴,还是又补了句:“对于门外的他们而言,你也是他们的他们。即使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这就是人和世,都荒唐。”
对于华越金焕,他愿意多说两句。
雨小了,金班主清清嗓,粗噶的声响口:“都进来。”
躲在各处的徒弟们冒着微微滴的雨进来,每个跑进来的人,年纪都比狗儿大上些,虽然他们的看他的眼神中没有恶意,但也没有欢迎之意。当狗儿被送进门那一刻,他们就知道,班主定会收了狗儿。
谁人不想当角?有些人天生就是角,这个小男孩儿便是;尤其是他那双眼睛,跟她的娘一模一样。有些努力在天赋面前,就是笑话。而在天赋面前没有努力,也是个惨剧。
金家班的徒儿们各个心思活络,各有各的想法。
站在角落的知竹从狗儿进来开始,眼神便勾在他的身上。他比狗儿年长三岁,也是被母亲送来的;不过,他是自愿来的。打小,他就爱偷姐姐的衣裳,他不喜欢站着尿尿,也不喜欢干粗重的活,更不喜欢晒太阳。他的那双手,是要摆弄脸的,是要捻兰花指的。还有他的粗嗓,因着从小便捏着嗓子说话,倒是给他造了个先天好条件。那年正巧遇金家班巡演,母亲带她去听戏,台下他看着那一抹抹粉墨的身影,他觉着,那就是他的归宿。当晚,他便求着母亲将他送去学戏,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结局就是被母亲揍了一顿,被父亲关在了柴房里头。
他也很决绝,闹起了绝食。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摆脱这个家的机会,唯一的机会。他不能输。
肌饿带给他很多从未有过的体验,这辈子,他可能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不过,他还是赢了。母亲带他去见了金班主。他一见着金班主,直接跪了,当场拜了师。可金班主可不是什么孩童都收,也是看条件的。他幸运,虽然腿脚硬,可胜在肤白,嗓子还不错,金班主留下了他。他本名秦大壮,母亲希望他长的壮壮实实,可事与愿违,从小,他就像女孩子一样,弱弱的,瘦瘦的。他讨厌死这个名字,可好在进了金家班,都要随金姓,他给自己取了个从小到大在心里默念了许久的字——知竹。金知竹。
他在金家班多年,可始终练不了角。
今日他看着那小男儿第一眼,便知道他更没机会了。并且,他好像懂了自己差在哪了。
人陆陆续续挤在厅堂里,整整齐齐地排排列着。大家都跟他一样,眼睛一直打量着那个被泪侵蚀满脸的男孩儿。大家多少心里有些普了,以后,金家班要多个角了。
知竹掐着指尖,默默地站在最边边,直到金班主粗噶的嗓子一清,大家都抬起头来。
“今日,金家班多了个金字人,他叫华越金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