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扭扭捏捏,站在门口,不多走一步。
舒窈走上前,拍拍他的小脑瓜,笑说:“穿个新鞋,怎么还穿害羞了?”
这回狗儿更不敢抬头了,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就是很奇怪的感觉。他穿了新鞋子,本应该开心,可舒服的他竟浑身发热,酥酥麻麻的。正因为太舒服了,他怕娘发现,笑话他,所以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舒窈伸出手,牵住狗儿,说:“穿了新鞋走新路,大胆的走,往前走。”
两行足印,踏出了华越府的大门。
狗儿回头,随着大宅门关门的缝隙,里头迸出了一束暖阳打在了他的脸上;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这里头应是很气派的场景。
他并不知道腰去哪,只跟着娘的后头,走到了水桥,穿过去,他认得,是那日看戏的地方。他们并没有往戏台子方向走,而是拐到了对面街口的两层楼面前,这座阁楼离戏台子并不远,但是隔着门,他能听到里面‘咦咦啊啊——’地掐着嗓儿的声。
那声儿,难辨雌雄,听的他耳朵都哆嗦了。
舒窈站在门口并没打算继续往前走,狗儿抬头,看她,满眼的好奇,但又不敢吱声。里面的传来的声音越来越丰富,‘嘿嘿哈哈’,‘咦咦咦啊啊’,还杂着好些粗噶的斥骂。
里面有个男人特别凶,这是狗儿的第一印象。
良久,舒窈终于动了,似做了某种重大的决定。她牵住狗儿的手,是死死地握住。
两行足印踏进了那扇雕花对门。她一手牵着狗儿,一手挎着黄色缎面布袋,站在了冲天阁的院头。
舒窈太过于扎眼,无论在哪。
金班主看着面前的这些徒弟们各个像个木桩子似的往他身后看,嗓子也不调了,功也不练了,这是要反了天吗?他脸反着青光,脖子向上一梗,眉毛用力地都倒了八,举起手中的鞭子往地上一掼,啪啪好几下,尘土飞杨,地上都冒起了烟。
“都干什么呢!”
大家伙儿吓得频频后退,但视线还是不停地往金班主身后瞄。
“妈的,老子身后开花了吗?”
金班主一回头,怔住,这可不是背后开花了吗,还是一朵翡绿的花。
他在脑袋里寻了寻,确认没这号人物,又看了看那半个儿的小崽子,那双眼一下子吸引了他。找他能干什么?他可是真是气的脑子哆嗦了,他回头呵斥几声:“赶紧练功,看什么看。”
再回身时,狗儿已经藏到了舒窈的身后。面前这个男人长得好吓人,粗粗的,脖子粗粗的,眉毛粗粗的,声音粗粗的。
金班主走上前,冲着小男孩儿明知故问:“你怕我?”
狗儿露出半主只眼,半张面,想了想,点点头。金班主仰头哈哈大笑:“你出来,我看看你。”
狗儿不肯,一直往舒窈屁股后面躲,这会儿,舒窈开口了:“给金班主瞧瞧,他又不会吃了你。”
会!他的样子,就像个吃人的。
狗儿不情不愿地被舒窈从背后拎了出来,推到金班主面前:“金班主,您看看。”
金班主倒是没着急看,反正领着孩子来这的,都是一个目的。不过这个女子穿着是大家,怎么看,也不像将自己孩子送来戏班子的。于是,他问:“这位小姐,请问您是哪家?”
舒窈柔声起:“华越舒窈。”
仅这一声,金班主眼皮撑大,愣一小会儿,随后侧身作出迎请姿势:“里面坐。”
舒窈点头,牵住狗儿,经过院子,身旁的一个个的眼都装着好奇。毫无意外,都被金班主无声的瞪了回去。
这群狗崽子,待会儿在收拾。
到了屋子里,是个小进院,侧边是招客桌,她刚落座,里屋就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不大会儿,金班主手中便拿着一罐子茶叶走出来了。
那罐子盖上都落了厚厚的泥色灰尘,金班主不好意思地拿袖口蹭了蹭,说:“太久没喝了,这都放落灰了。”
舒窈表示没关系,金班主沏好茶,端上来,茶具很简陋,看样子是不常喝的。她端起菜青色的瓷杯子送入嘴边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就是这茶具没泡出茶的芬香。她把杯子放下,将一旁的狗儿推到金班主面前:“金班主,你看看这孩子怎么样。”
金班主放下茶杯,那双厉眼立马迸出锐光,像鹰一样,盯住狗儿不放。狗儿的视线无所适从,无处逃脱,不知道看哪,飘来飘去。
“看着我!”
一声斥喝,吓的狗儿将视线立马挪到那张他不愿意看着的粗脸上。
这男人面露青光,眉毛倒八,尤其是他的嗓音,粗旷极了,像喝过农药的粗嘎。他上前捏他的脸,还掰开他的嘴,看完,竟然咧着嘴笑了。
这人真是奇怪死了,他只能任由着这个叫金班主的男人拨弄着。
他又将他的腿单抬了起来,倒眉毛时,他嗷嗷叫:“疼——扯着筋了。”
金班主嘴一笑:“长的还挺全乎。”
不过他并没有放过他的腿,又拎起来往身侧抬,依旧是腿与眉毛平行时,他疼的嗷嗷叫。他叫的越大声,他的笑容咧的越开;他觉着这粗旷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不治之症。终于在他嗷嗷叫不久后,他的腿得到了自由。他双腿并拢,使劲地夹着摩挲,以此缓解刚刚的疼痛。
谁知,还没缓两口气,那叫金班主的男人就将他拎起来,呵斥:“站直身子。”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命令,他还莫名其妙的服从,站直了身子。接着,金班主的手扶住他的后腰说:“往后仰,一直仰到弯不下去。”
他看了一眼娘,娘没出声,也没看他,他明白了,回头就将身子往后仰,开始很害怕,谁知道腰上的手会不会突然抽走,那他的脑袋岂不是开了花?于是,他的肚子很用力地支撑着腰身,尽量自己控制着力道。
谁知,那粗嘎的声音斥的更大声:“放松!”
这一嗓子,将他在肚子里憋的气全吓出去了,腰一下子呈半月型,向下垂去。
完了,他站不住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脑袋要开花时,腰上的那只手卯了力,将他捞了回去。一切都在几息间发生,他吓得呼哧呼哧地只顾喘气,明显没发应过来。金班主仰头笑,脸上闪着莫名的兴奋,是喜悦的兴奋。他实在不知道拨弄腿,怎么能让人这么开心?
金班主的确很开心,他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了。一切都刚刚好。尤其是那双眼睛,绝。不过——他回头看向舒窈,她笼着双手静放在两腿之间,那捻腰身蒲姿单薄,眼神也空落落地看着门外。
他想了想,撮了撮嘴唇才开口:“那个,华越小姐——”
舒窈回神,点头一笑:“金班主请说。”
“是这样的,这个孩子是个天赋的,就吃这行饭的,可以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的。”金班主说的夸大其词似的,但却是他肺腑之言。
舒窈又是点头一笑:“承恩金班主了。”
怎么回事?什么意思?狗儿瞪着温顺的大眼,一直看着舒窈,可他的娘却一直不跟他对视。这什么意思?谁来告诉告诉他?
得了答案的金班主别提着笑的多豪迈,粗噶得声嚯嚯地笑,是从咽喉深处发出的那种粗噶,用力地,迸发的。接着他低头看着那半大小儿,问:“喜欢看戏吗?”
狗儿想了想,摇头:“不喜欢。”但又迅疾补了句:“但和娘就一起就喜欢。”
“嗯?”金班主眉心一抖擞,“怎么?瞧不起唱戏的?觉得戏子无情,戏子无义,觉得戏子下九流?”
狗儿想了想,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戏子为什么无情,又为什么无义,又为何下九流。他就是不喜欢而已。金班主粗粗的脖子向上一梗,推手指向门外:“你看看门外那些人,每日寅时起身练功,一旦开嗓便不能停,他们比谁都认真,在台上比谁都卖力入戏,世人大多喜欢看戏,我们所到之处,场场无虚位,掌声激昂,擂鼓震响。可一旦下了那张粉墨台子,所有的人都成了下九流,你说,这是为什么?”
狗儿想了想,头埋的很低,也跟着皱眉。他好像朦朦胧胧的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他只是想到了自己,他没有惹过任何人,可好像只要他存在,就是错。即使有人可怜他,可转眼间,那心说坏就坏。他缓缓地抬眸,那双小黑同仁里蓄着雾,藏着复杂的情绪,金班主看的真切,他难得地收敛了粗浑的音调,他说:“世人总喜欢追随主流,他却说不出个二三四。你说,他们是自己吗?”
再说:“污泥香里养灵珠,要学会在臭泥沟子里找快活。”
狗儿懵懵懂地点点头,金班主很满意,转头跟舒窈说:“这孩子,我要了。”
狗儿猛地抬头,满眼震惊、错愕;他又看向娘,娘终于和她对视了,他一下子就跑到了娘的面前,拉住娘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放在脸上,虔诚无比,他问:“娘,你——”
你不要我了吗?他不敢说出口,他怕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