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买了两颗小番茄,很快,他便做出了两菜一汤。
他觉得娘这个时间归来,定是饿了很久。
一路,他有些责怪自己,不应该洗完衣裳在出来买菜的。他心里暗思“下次一定注意。”所以,他买菜的时候,特意叫海叔挑容易熟的菜。他恨不得手脚并用,以最快的时间,将菜和汤做了出来。
他急急忙忙地端到了石桌上,此时,已涔的满额细汗。
“娘,饭好了。”
舒窈慢悠悠地打开房门,还带这些慵懒姿势,想来刚睡了一觉,看不出很饿的感觉,狗儿暗吐一口气,还好没饿着娘。
“你与我一起吃。”舒窈拿起筷子,看向狗儿,“多添一副碗筷。”
那是带有命令的口吻,狗儿怔住后,又捺不住欢喜,颠颠地跑去厨房给自己添了副碗筷,还特意挑的与娘样式相像的竹纹碗。
对于狗儿来说,这是一顿饕餮美食。
第二日,舒窈一大早便出门了。狗儿看着舒窈的背影,寻思最近娘出去的时间他都摸不清了。
舒窈出现在恒远当铺时,吴掌柜的刚开门,绿豆眼一眯,迎上前去:“哟,稀客。”
“觉得华越府没好物件了?”她玩笑的语气。
“别,我可不敢这么说。”吴掌柜做出迎请姿势,“华越府可到处都是宝啊。”
“去楼上。”舒窈直接上楼,没给吴掌柜反应的时间。
吴掌柜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紧忙提袍跟上前去,不忘回头吩咐学徒阿杰端上茶水。
舒窈坐在窗边,从上望下,许久未出声。
阿杰端上茶水时,吴掌柜用食指抵住嘴唇,对他发出‘嘘’,阿杰轻手轻脚地将茶水安放茶台上,默默地退了下去。
舒窈望了窗外很久,她收回视线时,吴掌柜的也同时收回了眼。接着,她又低头笼着手,吴掌柜的看不清她那冷清的浅色眼珠,整的他不知是说话好,还是不说好。
他不敢贸然地打扰她。
他一向如此。他就陪着她那么静静地坐着,直到对面的小尖脸抬起,他也坐直了身子。
舒窈的手往茶台上一放,起初,吴掌柜的视线跟本没往茶台上看,直到舒窈那双冷目示意他看去,他才半垂眼,也是那一眼,他的绿豆眼又撑开了。
许多回忆,想压下去都不行;就像那滚滚蒸馏气的似得,腾腾冒着苍白的烟,捂不住,又热又烫。吴掌柜的脸色铁青,他不敢抬眼,不敢看对面那张小尖脸。他甚至能想象的到她此时是拿什么眼神看他,又是拿什么心态想他。他的两颧都开始抖动了,干脆紧闭着眼睛,不看不说。
舒窈见着吴掌柜这般,笑的像个花狸子猫:“吴掌柜这般作甚?我是与你来打商量的。”
吴掌柜还是不肯睁眼。
她笑,若是吴掌柜睁眼,便能见着舒窈的笑杂着苍白,杂着惨然,是露筋骨的,是流血肉的。
“你不是一直想要吗?”舒窈笑,“给你,你帮我报仇。”
吴掌柜腾地睁眼,睁的老大,他的两颧抖的更厉害,粗噶的声线起伏不定:“你——你——”
她依旧笑:“怎么?吴掌柜的健忘?”
“不——不是,你——”吴掌柜的不敢接话,“你——”
“吴掌柜,如今世道乱,没了一个人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大小也是庭州第一当铺的掌柜,有些事情有些手段想必你是也知晓的。我就一个要求,我想要报仇。”舒窈盯住吴掌柜,“这个白玉串子,就是你的,你不想要吗?”
那双大眼里的浅色珠子跟嵌了冰似的,看的吴掌柜的打了好几个寒颤,他粗噶的声线又传去:“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眼底明显闪着一缕烟绿,她唔了几声,幽幽地笑了。
“别这样看着我,别可怜我,你只要可怜了,就是摁着我的头认命。”
她的笑声,听的他的心跟油煎似得,反复的煎,他索性又眼睛一闭,说:“好。”
她又说:“我并不想认命,从来都不想,可命却将我钉在粘板上击沉的稀巴烂,糜烂之躯啊,是无法拼凑起来的。”
“吴掌柜。”幽幽地声线又传来,他慢慢地睁开眼,她拢起嘴角,没了笑意,她看他,眼中有一种疼惜,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她张口,他认定自己没看错。
她说:“吴掌柜,狗儿还小,忘您多留意一些,看望他平安长大。你我之事,既往不咎。”
舒窈临走时,只有这句话。
吴掌柜独自坐了许久都没缓过神。他紧拧眉头,闭眼,深嚼那颗心,真是被反复的油煎,手脚的筋脉都像塞了花椒似得,这感觉就跟那年在华越府侧门的感觉是一样的。
当年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看到那副画面时,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他还记得舒窈当时的那双眼,就像那个白玉珠子,全是白的。他瘫软、震悚、惊骇、崩塌——可他明明可以中途制止,可他胆小怕事,又被齐里沟发现,他也吓的不轻。许是又毕竟,他的皮囊跟胆小怕事不沾边,恒远当铺也有一定的实力和人脉,在他还没说什么的时候,齐里沟便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了。他还记得齐里沟跪在他面前求饶,欠他的大黄鱼也不要了,留下他的人和当铺就行。那些年,是庭州最乱的时候,恒远当铺也不好过,这些老金色的大黄鱼是真的能救命的,所以——所以——他选择了拿油炸过的大黄鱼。可那齐里沟终究是他招来的,这个坎,这些年一直反复地煎炸着他。他把白玉串子早早地盘了出去,他一看到串子,就想到舒窈的眼珠子,夜不能寐。他将珠子盘的远远的,盘到了北方。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那串白玉串子竟被华越致远买走了,听北方来看货的兄弟说,那华越致远一见到这白玉串子,倾家荡产之势,还说那物件儿是他们华南华越家的,只能是华越家的。所以这个北方的兄弟很好奇,华越家到底是什么地位。他当时只回答了一句话:“即使落败,仍活心中。”
对于华越致远,他不了解,但是儿时随父亲拜访华越老爷子时,见过一面,那会儿,他还在华越府,四五岁的样子,后来,他就不见了。在他看来,不论华越致远在哪,华越府都实打实地活在他的心中。
人最终的归宿,都是念着归根的,谁也不例外。
他种下的因,终于迎来了果。他知道,不论他怎么弥补,这件事终究会一直油煎着他的后半生,不得好过。
而齐里沟呢?只配不得好死。一报还一报,并不公平。你只是没命,可你毁的是几个人的人生,又毁了一个孩童。她连活着,都是尽力的,你又凭什么仅仅的只是不得好死,但也只能不得好死。
吴掌柜的睁开眼,强压硬抑,似做了某种很决绝的决定。
这天说阴就阴,这会儿,整个头上沉下了阴霾,重重的,快要掉下来似得。舒窈紧着走几步,回了府。狗儿见着,又睁大眼,娘怎么回来了?他紧忙迎上去:“娘,吃了吗?”
“我买了糕点。”舒窈将手抬起,几个大油布包,鼓鼓的。
狗儿开心,水盈盈地眼弯着:“娘真好。”
舒窈垂下眼,说了句:“吃吧,很多。”
狗儿拎着油布包跑到院落的石桌上,打开油布包,一一摊开,有桃酥、荷花状的绿豆饼、炸花生、炒核桃——好多好多。
狗儿拿起荷花状的绿豆糕,小小的咬一口,嗯,好吃!他又拿了个新的绿豆糕,跑到舒窈身边,仰起头,抬起手:“娘也吃,这个好吃。”
舒窈弯下腰,笑着接过了那枚绿豆糕,送入口中,这个画面,直至很多年以后,狗儿都记得。
接连着几天,娘都没出去,一直在府里头,狗儿好奇,但是不敢问。这三天,他也将那些小糕点吃完了。娘说了,糕点是不能存放的,要尽快吃完。
直到第四天,艳阳的天,太阳火辣辣的,娘出门了,在回来时,多了一双小虎头鞋,虎头是虾子红,鞋面是绣着白色的云纹黑缎面,那只小老虎头眼冒着青光,愣愣地凶,可爱的紧。
他知道,是买给他的。他很开心的跑上前,睁着圆溜溜的眼,只是看她,他那副小模样,又把舒窈逗笑了:”倒是给你买对的,你和这个小虎头,应景的很。”
他当娘夸了。
第二天,娘起的很早,他起床推门,就看见娘坐在院落的石桌上看着那本卷了边的蓝皮书。
她穿了新旗袍,是那天晒在院子里的。娘真的好美,头顶洒下嫩粉的光,全映衬在了娘的肩头,温温柔柔,迷迷蒙蒙。
狗儿看呆了,不舍得叨扰这一幕。
他踮起脚尖,出去买了几个包子,再回来时,娘的手中多了个小布袋,看起来很滑溜,是黄色缎面的,放在了石凳子上。
娘吃完包子,用丝绢搽嘴,一举一动,丝滑的似先排好的那般严丝合缝,然后看他,嘴角是笑意:“昨天给你买的鞋子换上,我们出去。”
那双鞋被他藏在了床底下,他没想到这么快就穿上。
他紧忙跑回了房间将床底下的板栗色木盒子掏出来,麻溜地换上,鞋里的脚趾头舒服的紧紧地蜷着又松开,好一会儿,脚趾头才松快地平躺着。很合适,很舒服,像踩在了棉花上,整的他都不会走路了。
狗儿踩着新鞋出来,看到舒窈时,眼神飞快地看向地面,不敢在抬头,他的双手在身侧抠着裤脚,耳尖尖飘上了两坨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