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被拖入黑暗,第一次强制注射完成,大厅里弥漫着一种药物维持下的、脆弱的平静。
众人尚未从这接连的冲击中完全回神,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麻木与惊魂未定。
就在这时,头顶的广播,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
随即,一个所有人都刚刚熟悉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绝望,撕裂了这片寂静。
李鸣带着哭腔,几乎是哀嚎喊道:“成总,再给我一次机会,那批货我一定能处理掉!……喂?喂!”
电话被挂断的忙音,尖锐地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
紧接着,是手机被疯狂重拨的按键音,然后,是手机被狠狠砸在地上、零件四溅的刺耳碎裂声。
死一样的寂静中,只剩下录音里李鸣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息。
然后,那声音开始神经质地低语,混杂着绝望、自嘲和一种即将破茧而出的疯狂:
“值不值……哈哈哈……值不值……我像条狗一样求了三天……脸?脸算什么?我爹妈攒了一辈子的脸面,不也照样被踩在泥里……”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生来就在上面?……哈……哈哈哈哈……”
笑声从低到高,逐渐变得尖利、扭曲,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时,背景音里出现另一个更加卑微、小心翼翼的声音:“鸣哥?那个项目您看……”
笑声戛然而止。
李鸣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平滑,带着一种刚刚淬炼出的残忍:
“你也配和我说话。想往上爬?先学会怎么当条好狗吧。”
这之后,脚步声响起,是李鸣毫不留恋地离开,只留下那个无声的求助者,和一片虚无的寂静。
广播声止。
大厅里,鸦雀无声。
张伟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作为管理者,太熟悉这种职场倾轧。
李鸣的记忆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某种他不愿深思的规则。他下意识地避开了众人的目光。
王虎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废料”,但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物伤其类的烦躁。
赵曼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李鸣那从绝望到冷酷的转变,让她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在某一个瞬间,变成那样吞噬他人的存在。
而林序,静静地站在一旁。
药物的绝对理性效果尚未完全消退,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这段记忆碎片的精髓。
系统在展示一种污染的传递,李鸣从被践踏者,迅速异化为新的践踏者。
不仅仅是惩罚,更是示范。它在告诉我们,在这里,绝望和残忍是流通的货币。李鸣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它在瓦解共情。当你知道身边人的不堪,你还会伸手吗?还是在被吞噬前,先学会吞噬别人?
林序抬起眼,目光从张伟、王虎、赵曼脸上缓缓扫过。
信任的基石,正在被这段不知来源、亦真亦幻的录音,一寸寸敲碎。
系统的治疗,从未停止。
就在众人因李鸣的声音和紧张氛围而心神不宁时,公共区域一面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扇散发着幽光的 “记忆回放室” 的门。
赵曼的视线被此吸引住。她像被无形中牵引,眼神空洞地脱离队伍,梦游般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合拢。
门内,是颁奖典礼后台。
香槟的气味,绒布的质感,一切真实得可怕。
他站在那里。沈澜庭,她的导师,引路人,曾志同道合的爱人。
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只是此刻,这目光正对着媒体镜头,说着将她推入深渊的话。
“……小曼。”
他用着那个亲昵的称呼。
“她非常有才华,但大家也知道,做我们这行,压力太大。她后期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提供了很多……嗯,虚构的材料。”
他微微蹙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痛心与无奈。
“而我,作为她的导师和未婚夫,不忍心看她这样。不得不力排众议,在那些混乱的素材里艰难地筛选、核实,才勉强挽救了这次报道……”
赵曼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曾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刻却一下一下凿在她的理智上。
她浑身发冷,想开口,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封住了喉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最信任的人,在聚光灯下将她一点点抹黑。
就在这窒息的死寂中,她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四周投来的目光。
周围那些曾经熟悉的同行、上司,此刻都用一种混合着同情与鄙夷的目光看着她。
那目光像是在说:“看啊,这就是那个疯子,多亏了澜庭……”
荒谬与刺痛感尖锐地涌上心头。而也正在这一刻,记忆中的沈澜庭仿佛有所感应般,忽然转过头,视线穿透虚妄,看向了她。
几乎同时,周遭的一切开始褪色、晃动,如同沉入水底。
沈澜庭的唇形还在动,但覆盖他原本声音的,是一个更清晰、更贴近耳畔的语调……
温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你需要治疗,赵曼。”
是林序的声音。
那个在现实中刚刚听过的声音,此刻竟如此诡异地嵌入了她最痛苦的记忆里,与眼前沈澜庭那虚伪的面容重叠。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背叛?哪一个才是此刻的审判?赵曼的世界在刹那间混淆难分。
门外,现实世界。
就在赵曼进入记忆回放室的短暂时间后,林序敏锐地察觉到团队中少了一个人。
而几乎同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墙壁上一丝微不可查的闭合痕迹。
正当林序心中升起疑虑时,那面墙壁再次无声滑开,赵曼从里面踉跄着走出。
她的状态明显不对,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被背叛后的疯狂与绝望。
她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又仿佛会暴起伤人。
林序心中一惊,出于一种基本的关切,也是出于对团队稳定性的考虑,他下意识地朝赵曼的方向迈近一步,想查看她的情况。
他微微倾身,试图用平和的声音询问:
“女士,你还好吗?你看起来……”
他的话被打断了。
在赵曼的感知里,那个刚刚在记忆回放室深处对她做出判决的声音,此刻正带着同样的表情,向她逼近。
他的温和是伪装,询问是嘲弄。
“别过来……别过来!”
赵曼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所有的理智随之绷断。
她猛地扑上前,双手死死攥住了林序的衣领疯狂拉扯着,仿佛想将这虚伪的关切,连同那令人作呕的诊断一起撕碎。
“骗子……你们都是……一样的……”她语无伦次地嘶吼着,泪水夺眶而出。
王虎和张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上前拉开还是静观其变。
林序则站在原地,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他在被抓住衣领的瞬间,身体本能地僵硬了一下,但迅速克制住了任何可能被视为反击的动作。
他沉默地承受着这份不知源自何处的怒火,目光平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状似疯狂的赵曼。
这死水般的平静,没有给她任何回应,让赵曼觉得似乎做这一切似乎已没有什么意义。
赵曼的嘶喊断了,紧绷的身体,随之脱力她攥着他衣领的手,一点点松开。
随后,整个身体顺着他的轮廓,无声地滑落下去,半跪在地上。
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声从发丝后传来。
林序维持着被撕扯后的僵硬姿势,衣领凌乱,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脚下崩溃哭泣的女人。王虎和张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空气中只剩下赵曼绝望的哭声。
而系统的电子音,或许正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冰冷地观察着这一切,在这时响起。
【观察对象B:关系妄想加剧,具有攻击性。社会信任度:5%】
【观察对象D:成为不信任焦点,协调能力受阻。社会信任度:30%】
就在赵曼瘫倒在地的哭泣声中,场面一度凝固。
张伟深吸一口气,作为团队名义上的领导者,他不能允许情况继续失控。
他走上前,试图将一切拉回正轨。他俯身,不算温柔地抓住赵曼的手臂,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场面眼看要升级,林序蹙眉,正要说些什么。太阳穴却猛地一胀,眼前的景象也随之晃动。
“够了!别哭了,先起来!我们得……”
这句话在他听来,已变成了一段冰冷的、毫无波动的机械播报音:
“指令:终止无效情绪表达,恢复行动功能。优先级:维持团队秩序。”
林序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非旦没能驱散脑中的粘滞感,反而让那份空洞更加清晰。
他指尖用力,微微抵住掌心,用这细小的痛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这冗余且失真的信息让林序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仿佛大脑被塞入了一团无法处理的杂音。
更让他心底微沉的是,他察觉到一丝异样。似乎有某段短暂的记忆,就在刚才那混乱的几秒钟里,被无声地抽走了。
他试图集中精力回溯,想抓住那缺失的一角,但在强制理性药剂的作用下,这种努力像徒手搅动稠泥,思绪被压制成平静,难以聚焦。
“得保持冷静。” 张伟后续的话语继续以机械音的形式传来。
“喂!你给我轻点!”
也正在这时,一声粗鲁的呵斥撞破了这片混沌。王虎看不下去了,他大步上前,一把搡开张伟的手,挡在了赵曼身前,怒目圆睁。
“没看见她都这样了?对个女人动手动脚,你算什么男人!”
张伟被推得一个趔趄,脸上挂不住,怒气也涌了上来:“我在维持秩序!你想让大家都死在这里吗?她刚才攻击人了你看不见?”
“我看见了!但那也比你现在这怂样强!”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着,空气中火药味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
“滋——”
电流声响起。
就在张伟与王虎之间,那面原本光滑的墙壁再次无声滑开,露出了另一扇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暗。
广播声随之响起,依旧是那平板的语调,却宣告着残酷的规则:
“检测到不可调和的人际冲突。启动双人诊断程序。”
“冲突方:观察对象A张伟,观察对象C王虎。请立即进入诊断室。”
“裁决依据:诊断价值实时评估。低价值者,矫正。”
声音落下的瞬间,两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张伟和王虎。
他们脸上同时闪过惊愕与挣扎,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转向那扇门,一步步被拖入那片黑暗之中。
门在林序和依旧瘫坐在地、抬头茫然望着的赵曼面前,无声地合拢。
墙壁恢复原状,大厅里只剩下林序和神情恍惚的赵曼。
林序站在原地,理了下衣领。药物的理性效果压制着他本应涌现的情绪,但一种更深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失去了暂时的“领导者”和最不安定的“武力”,身边只有一个精神崩溃的队友。
而系统的审判,正在那扇门后,无声地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