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传来了稀稀疏疏的声音,林序注意到其他几个人也陆续发现了枕下的纸张,正以各自的方式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定义。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在看清内容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随即用混杂着惊恐与警惕的眼神扫视他人,仿佛每个人都想抢夺这份揭露她“真面目”的罪证。
另一个体格粗壮的男性,盯着纸上的内容,喉咙里迸出一声低吼,脸色瞬间涨红。
“病理性自卑?胡说八道!”
他怒吼着,显然被这个词本身伤到了,几下就将病历撕得粉碎,纸屑纷扬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尖锐的标签,立刻引得其他人侧目,气氛瞬间绷紧了一分。
“看来,大家都收到了这份系统私人订制的见面礼,只是反应各异。”林序淡淡地想,目光在那名男子身上短暂停留。
此时时机刚好,他人的注意力正被自身或他人的激烈反应所吸引。
他起身,将被单仔细铺平,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然后无声地拧开门把手,侧身而出,再轻轻合上。
走廊寂静,大多数房门紧闭,偶有敞开的,内里也空无一人。林序径直走向公共区域,脚步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公共区域的中央,一块电子屏幕无声滚动着信息:
【公共病历 - 实时评估】
观察对象A:男性,微胖 - 诊断:决策恐惧症 | 社会信任度:72%
观察对象B:女性,消瘦,眼神警惕 - 诊断:关系妄想 | 社会信任度:15%
观察对象C:男性,体格强壮 - 诊断:冲动控制缺陷 | 社会信任度:5%
观察对象D:男性,气质温和 - 诊断:情感平淡 | 社会信任度:45%
观察对象E:男性,姿态油滑 - 诊断:投机成瘾 | 社会信任度:22%
林序的目光从屏幕上那几行字上淡淡扫过。五个观察对象,A、C、D、E是男性,B是女性。
在场的男性中,微胖的A,强壮的C,油滑的E……那么,“男性,气质温和”的描述,自然而然地指向了他自己,观察对象D。
林序深棕色的瞳孔里没有惊愕,只有一种沉静的、如同解谜般的专注。
“情感表现平缓……”
这个标签落入他心中,没有激起波澜,反而像一件被递到手中的工具,一个不易引人注意的形象,或许能让他更安静地看清周围的脉络。
他的视线上移,在“观察对象A”那一栏微妙停顿。“决策恐惧倾向”与“72%”的组合,让他隐约感到,这看似正面的评价,在这个地方,可能比直接的恶意更沉重。
而“观察对象B”的“关系敏感状态”与“15%”的组合,带着一种冰冷的针对性。林序想起那位将纸张攥紧、眼神警惕扫视他人的女士,看来这诊断无疑对应了她。
它更像一枚预设的钉子,此后她所有的言语和行为,都可能被轻易地钉在这块标签之上。
“观察对象C”,林序判断,应该对应了那位壮硕男子,诊断是“冲动控制缺陷”,信任度低至5%。
林序回想起他刚才暴怒撕纸的一幕,心中了然:这几乎是一种公示的脆弱,他的愤怒,恰恰成了系统诊断的注脚。在某些规则下,这愤怒本身就会成为指向自身的利刃。
至于“观察对象E”的“投机行为模式”,林序默然思忖。在这个规则至上、信息不明的地方,这种模式或许能带来短暂的优势,但也极易被利用,甚至反噬。
林序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陷入短暂的沉默。在他眼中,这些文字与其说是诊断,不如说是一套精心设计的引导程序,正无声地为每个人分配着初始角色与潜在的命运。
当病房方向传来脚步声与隐约的说话声时,林序的注意力仍主要放在对环境本身的勘探上。他没有因外界的响动而匆忙中断,而是继续专注于手头的检查。
林序正蹲在公共区域的角落,指尖沿着地板与墙角的接缝处细细摸索,探查是否存在隐藏的缝隙或任何异常。
脚步声的靠近,并没有引起他动作的慌乱。直到初步完成对这一区域的检查,他才结束动作,从容起身,转向声音来处。
一行人陆续走近。
首先踏入公共区域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
张伟第一个走出走廊,步伐快而有力,正试图抢占空间的中心点,用自身的存在感驱散恐惧。
他眉头紧锁,单手不自然地插在裤兜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嘴唇抿得紧。
“都别慌!聚在一起,清点人数!”他对着身后的人说道,但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这种地方肯定有规则,找到规则就能活!”
王虎几乎与张伟并肩,但落后半个身位,眼神不善地扫视四周,仿佛在寻找可以打砸的对象。
他拳头紧握,脖颈上的青筋因紧绷而微微凸起,先啐了一口,再低声骂道:“什么鬼地方!连双鞋都不给!” 说着,还重重跺了跺光着的脚。
李鸣紧贴在张伟侧后方,利用张伟的身体阻挡自己的部分视线,显得既想寻求保护又忍不住好奇张望。
他脸上挤出一个过于用力的、讨好的笑容,但眼神里全是慌乱。
听到张伟说话,李鸣立刻附和道:“张哥说得对,我们都听你的!你经验丰富,肯定能带我们走!”
说完,他似乎想转移自己的紧张,扭头看向落在最后的人,试图搭话:“这脚底是真凉啊……美女,你不冷吗?”
被他问及的,是那个紧贴着墙边移动、与所有人保持最大距离的消瘦女性。
赵曼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指甲深深掐进手臂,嘴唇苍白,没有任何血色。
她沉默着,只是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飞速地扫过每一个人,包括刚刚站起身的林序。
到了公共区域中央,张伟快速清点了一下人数,最终停在林序身上。这个独自站在一旁、神色过于平静的年轻人引起了他的警觉。
在张伟看来,要完全控制住场面,就必须将每一个潜在变量,尤其是这个沉默得有些异常的年轻人,牢牢纳入管理范围内。
他走上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可靠,但依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习惯性的领导口吻:
“你好,看你还比较冷静,现在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必须团结。我叫张伟,之前是做项目管理的。你怎么样,没事吧?”
林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从出神的状态中唤醒,视线略带一丝茫然地聚焦在张伟脸上。
他微微迟疑,随即化为一抹温和的、带着些许疲惫的顺从:“我……还好。我叫林序,是画设计图的,也是莫名来到了这里。”
林序给出了回答,随后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似乎不习惯长时间的对视,目光自然而然地、带着些微无措地从张伟脸上移开,落向对方身后空旷的大厅。
他的视线没有明确目的地在整个空间里扫过,掠过那几条通往未知区域的走廊入口,最终无意间停留在墙壁上一块被部分遮盖、却依旧能辨认的楼层指引图上。
起初只是无意识的浏览,但图纸上的信息与他的空间记忆开始自动关联、比对。
没过多久,几处先前观察到的信息在他脑中拼合,一种明确的不协调感随之萌生。
“……原来如此。”
一个清晰的认知在他脑中浮现。
这个圆形大厅是核心枢纽,延伸出的每一条环形走廊,入口处的标识与风格都隐隐不同,分明对应着指引图上五个不同的楼层。
“急救科、住院部、化验科……”他在心中默念着图示上的楼层分布。
“但我们所在的这条走廊,门牌全是三零几,这对应的应该是住院部的三楼。”
“可为什么,住院部三楼的这条环形走廊,只有我们出来的这一侧有奇数病房,对面本该是偶数病房的区域,却是一片空白?”
一个完整的楼层像被硬生生拆解,只留下一个残缺的片段。
几个可能性在他心中展开。
要么,这是一个专属的关押区,系统用这种数学上的残缺来标识他们。
要么,这本身就是一种诊断,他们在系统眼里,就是一群不完整的病人。
或者最麻烦的,意识到这种缺失,本身就是治疗的第一步?一个认知陷阱?
想到这里,他几乎有些欣赏系统的设计了。
这种将线索藏在看似寻常的空间矛盾里,引导人自己去发现世界的不完整的手法,确实精妙。它测试的不仅是观察力,更是直面悖论的勇气。
不过,欣赏归欣赏,他仍需确认。他想看看,当这个缺失被点破时,众人会如何反应,而这个地方,又会给出怎样的回应。
于是,林序收敛了心神,转向张伟,用一种带着些许不确定,仿佛刚刚理清思路的语气说道:
“张先生,我方才出来的时候,无意中注意到两边门牌的规律……这边的布局,似乎有些特别。”
“通常来说,走廊两侧的门牌号应该是连续排列的,奇数在一边,偶数在另一边。可唯独我们出来的这一边,”他回身指了指来路,“从我们病房到这里,一路看过来,所有门牌号,好像都只有奇数。”
林序微微蹙眉,流露出适当的困惑:
“也不知道是我看错了,还是这里……结构上就少了对应偶数编号的那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