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电子嗡鸣与断续啜泣逐渐清晰,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占据了他的每一次呼吸。
林序缓缓睁开眼,视野适应着冰冷的光线。他坐起身,目光所及,是这个被称为“病房”的空间。
墙壁并非纯白,而是覆盖着一层不断缓慢刷新、类似老旧显示屏像素格的淡灰色基底。
上面贴着几张巨大的海报,标题是“认知图谱”。然而,图示却并非正常的解剖图,而是人脑的剖面以违反解剖学的方式扭曲着。
神经束被描绘得纠缠在一起,皮层区域标注着无法理解、甚至细微蠕动的符号,这让人感觉不适,看久了眼球会有种酸胀感。
房间的角落,一个圆盘形的清洁机器人正在无声工作,但它清理的不是灰尘,而是隐在地面上的东西。
地板上,会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些由光影构成的词语,像是用泪水和恐惧写成。“背叛”、“遗忘”、“孤独”……还有其他。
机器人精准地滑过去,用底部的擦拭模块将它们无声地抹除,地面重归光洁。所有痕迹被彻底消弭,仿佛那些刺痛人心的字眼,不过是观者一瞬的错觉。
林序垂下视线,审视自己。
他依然是进入这里前的装束,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贴身穿着,但下身和外面都已经被换上了那套质地粗糙、蓝白竖条纹的病人服和裤子。
只不过外面这件条纹上衣对他而言似乎过于宽大了些,布料挺括,带着未曾穿洗过的生硬感。它没有扣上,只是有些随意地披在肩上。
他不着痕迹地迅速瞟向房间其他地方。几张类似的硬板床上,零星躺着几个人,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完全换上了统一的病人服,像被包装好的货物。
似乎只有他,被允许或疏漏了,在内里保留了一件自己的衬衫。
这个发现让林序眼睫低垂,借此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量。
周遭静卧的身影身份不明,是与他相同的受困者,还是这诡异空间固有的摆设,抑或是更糟的东西?
现在这些此刻无从分辨,但任何与众不同都可能招致不必要的关注。而关注,在这名为治疗的牢笼里,无疑是危险的。
林序未动声色,只默然将身上那床薄被拉高些许,借着被褥的掩护,左手在下方无声地动作起来。
他迅速将病人服上衣的扣子一粒粒系好,同时将内里自己的棉麻衬衫下摆,尽可能深地塞进病人服的裤腰里。
脖颈上的银链也被他小心地掩在领口下,彻底掩盖那点私人痕迹。
做完这一切,从外表看,他已与房间里的其他病人融为一体,再无二致。
这层伪装或许能隔绝第一眼的审视,但林序清楚,任何形式的融入在此地都只是暂时的。
至于下一秒这环境会如何变幻,身边的人会变成什么,此刻的伪装能否奏效,都只能交给瞬息之后的未来了。
随后,林序的指尖触碰到病人服口袋里的硬物,是那支黑色针管笔,笔帽有些松动。
这是他作为插画师的习惯,随身携带一支笔,用以捕捉和记录,如今它跟着出现在这里,成了他与那个外面世界仅存的脆弱联结。
那外面,是他刚刚起步的插画师生涯,以及更早之前,他毅然转身离开的大学校园。
他曾是社会学系颇具天赋的学生,尤在剖析社会规训、群体无意识这些课题方面,目光锐利,让导师都感到讶异。
然而,他很快发现,那精密的学术体系本身,也只是一套更为精致、不断自我复制的规则游戏。
他无法忍受用理论去解构活人的痛苦,将血泪凝练成冰冷的术语与图表,却无法提供任何真正的慰藉与出路。
这种深刻的无力感与认知撕裂啃噬着他,让他无法再安坐于此。于是,在毕业论文答辩前夕,他平静地提交了一封退学申请。
结果自然在预料之中。
导师将他叫去,指尖点着他过往优异的成绩单,最终化作一声混合着失望与不解的叹息。
同学在走廊擦肩时,半开玩笑地拍他的肩:“都要上岸了,你这时候跳船?”
深夜,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长段语音,点开只有漫长的沉默,末尾是一句带着哽咽的“……那以后怎么办?”
林序安静地接收着这些信息,如同观察一份社会样本。它们清晰地呈现了某种社会逻辑与情感期待,结构完整,指向明确。
他理解其运行规则,只是那规则所锚定的终点,已不再是他想要抵达的彼岸。
最终,在所有需要填满理由的表格上,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我无法用一套话语体系,去埋葬我感受到的千万种真实的生命颤栗。”
记忆的闪回戛然而止,思绪被指尖冰凉的触感拉回。
在确认随身物品后,林序的手指自然地滑向枕头下方,一种在陌生环境中寻求信息的下意识本能。
他触到了一片与粗糙被套截然不同的光滑。林序面色平静地将那张对折的A4纸抽了出来,动作轻缓,展开。
《私密病历》
姓名:林序
诊断:现实解离性感知障碍
核心症状:无法区分观察与介入
林序的目光在“观察”与“介入”两个词上停留了片刻,眼睫轻微颤动。
“诊断书……直接出现在个人领域。是系统赋予的角色设定,还是……”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带着异常的冷静:
“观察与介入……这个描述,过于精准了。不像是随机分配,更像是一种……针对性的评价。”
“纸张是普通的激光打印,墨粉附着牢固。但在这个一切皆可篡改的地方,物质的真实性毫无意义。”
林序略停顿了下,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维似乎比平时更为敏锐、活跃,这种变化极其微小,却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是这环境施加的影响,还是某种……内在的变动?”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按下,探究自身变化的根源不是此刻的优先事项。他将这份微妙的异样感与纸上的诊断一同,暂且归入待观察序列。
林序将病历对折,塞进自己浅灰色衬衫的内侧口袋。这份信息应该被保留,验证后续可能发生的变化,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作为有效揭露的证据。
现在,他需要理解周遭。
林序没有急于与房间里其他几个眼神空洞或焦躁不安的人交流,而是将视线投向整个空间,如同他过去剖析社会样本一样,开始解构此地的规则。
首先是空间的违和感。
墙壁上那几张名为“认知图谱”的海报,初看是扭曲的人脑剖面与无法理解的符号。
但当他定睛凝视,图案的细节开始浮现。
那些构成神经束和皮层区域的线条,细看之下,是由无数微小的、扭曲的人脸拼接而成。
这些人脸表情各异,却无一正常,是极度恐惧、狂喜、麻木、怨恨的凝固瞬间。
林序抬眼看向它们时,总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面孔也在回望着他。无论他转向哪个角度,都无法摆脱这种被注视的错觉。
当他移动视线,眼角的余光甚至能捕捉到某几张脸的嘴角或眼皮正发生极其细微的牵动,变化轻微却确实存在。
倘若他长时间凝视某一点,那张脸的五官甚至会开始缓慢地扭曲、重组,轮廓隐隐向他自己的脸靠拢……
就在这时,一段冰冷的信息流突兀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编号734,张明,已康复出院。编号890,李莉,已康复出院……”
伴随着这些编号与姓名,对应的几张面孔在图谱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定格。
林序意识到,这些脸孔,正是系统所定义的成功出院的案例。看来系统不仅“治愈”了他们,更将他们痛苦的瞬间永恒地烙印在这里,作为展示与警告。
“不过这些脸是被囚禁的意识碎片?还是系统制造的幻象?目的何在?强化服从?亦或是展示权力?”
其次是行为的程序化。
林序注意到角落的清洁机器人,其路径并非随机,而是严格沿着地砖缝隙行进,像在维护某种程序的整洁,而非真实的卫生。
它孜孜不倦地擦拭着地板上偶尔凭空出现的不合适的东西。抹除行为本身,比那些词汇更令人不寒而栗。
最后是声音的逻辑陷阱。
背景广播里循环的“保持冷静,配合治疗”,声波频率恒定到不自然,像是在进行某种潜意识催眠。
远处隐约的啜泣声,每次都在门开关的瞬间戛然而止,仿佛是按需播放的音效。
林序收回目光,睫羽低垂,掩去眼底的神色。
这里的治疗,更像是一种精密的矫正。墙壁上的图谱、擦拭词语的机器人、循环的广播……每一处细节都在试图重塑认知。
系统宣称的目的是治愈,但其运作的逻辑,似乎更倾向于抹除所有不符合预期的杂音。
规则提到寻找真实病历,但这本身是否就是最大的陷阱?在一个主动制造不真实并定义异常的环境里,何为真实?或许,矛盾并非系统的弱点,而是它有意设置的筛选机制。
他需要更谨慎地观察,更耐心地等待。在这个地方,任何过早的结论,都可能成为被系统捕捉和利用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