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送逃婚者归京 第47章 47.宅名子，以观士

1.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少爷。”后丘不为所动，“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说的人。”

我此时有种感觉，但凡后丘没有那么言之凿凿，但凡不为朋友两肋插刀到这种地步，妙霰得个台阶，没准儿就出去了。她迈不出心里那道槛，就是因为还没被逼到不得不见面的境地——上次在真嫄庙里，她不就戴着雨婆面具出来了？

“那天给我跳舞的就是你！”我不知龙文贲发什么疯，他突然举起双手做喇叭状，对着空荡荡的沙滩、对着海浪、对着我们周围的草甸嚷嚷，“我知道是你，你既在庙里不断劝我放下，我就知道你的心思了，我们好聚好散，放下就是！我这次不是为逼你娶我来的，我就是想跟你亲口道个别，你不必躲着我，从此以后……你就当不认识我，我也当不认识你！”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有何难啊？我说到就能做到。放弃之前让我见一面，又有何难啊！”

后丘飞快向我们这里瞟来一眼，现在他已经知道“哥哥妹妹”真正的关系了，难为他还挺着，对龙文贲一遍又一遍地重申：“我真的不认识她……”

龙文贲“哇”的一声就哭了。助霰为虐的我们，像极了霸凌龙文贲的恶人。

“我回去就嫁人！”他道，“母亲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别做痴心妄想，还说为我寻到了合适的人家。是我太傻，忘不了十年的过往，可这些过往也不属于我呀，到头来只是为人作嫁罢了……我不和张处麒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说放下你，就是放下你了！”

这傻孩子啊……傻了一辈子，最后用这种方式想通了。我有点唏嘘，又觉得想通了也好，像他这样傻乎乎又真诚的人，跟了妙霰容易被她玩死。

“他想通了，”我在妙霰耳边道，“他嫁人，你娶张处麒，皆大欢喜。”

妙霰却不欢喜，皱眉问道：“他要嫁给谁去？”

“嫁谁都比嫁你好，只敢躲着不见人，不敢当面解决问题。”我忍不住讥讽她，但她浑似没听见，我又道：“你还不出去说清楚？真要躲一辈子？”

她死倔地用十个指甲死抠着树，把棕色的树都抠白了，说什么也不肯出去。我眼看着龙文贲哭得背过气，被于心不忍的后丘拍背，妙霰忽视着后丘偷偷投来的询问的目光，安静地趴窝到龙文贲被手下带回马上。

我算看透了，她有什么长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还以为流浪生涯要结束了，真是高看了她。

——

2.

龙文贲被仆从强行带走，后丘揉着太阳穴，绕到树后找我们。

“他走了。”他对妙霰道，“原来你一路上躲的都是未婚夫郎？你不喜欢他么？我瞧此人模样倒是周正，人也痴情。”

妙霰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怎么又要嫁人呢？”

“你讨厌他？”后丘问。

妙霰摇头，后丘又问：“你有别的心上人？”

可不是嘛。我哼哼冷笑，妙霰却道：“没有。”

“哦，那我明白了。”后丘道，“看来你是舍不得当下的日子，觉得还没到放弃自己的向往、背负他人期待的时机。也许有一天，当你觉得时机合适，做好准备，就会考虑成婚的。”

我忍不住道：“你把她想得太有责任感了吧。”

妙霰愣愣地点头：“好像是。”

是个屁！见坡就下驴。后丘却报以极大的理解：“那就别回去了，先追求自己的心之所想。”

我道：“不回去，干拖着吗？直截了当拒绝不更好？”

“是啊，也是。”

妙霰胡乱点着头。我发现她根本就没在听，无论我们说什么她都答应。既然故事的主角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我和后丘也只能放下分歧，考虑吃饭事宜。

“正好贝也拾了一桶，再买点酒，提到半仙家？”他问我，“你去还是我去？”

我说我去，妙霰突然回过神来，看着我道：“咱们还有多少钱？”我说买酒够了，她就嫌弃地问我：“谁说这顿？我是问够不够在许关住下。”

“在许关住下？”我没反应过来，“然后呢？”

妙霰道：“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给我的意外不亚于听见犬彘会说人话。她刚才还一味躲藏，怎么突然就想通了？怎么才想通呢？龙文贲都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向她确认：“你是真决定了回家？”

她说是。

好，且不管她脑子是如何长的，确定回家就好，最起码我的宅子有着落了。心头一块巨石落地的同时，我也有点隐隐的生气——她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我的江湖生涯刚刚走上正轨，又要被迫结束。

“你还想去冯台吗，后丘？”妙霰问，“你当时说想去，我没同意，是怕家人发现我的行踪。如今你愿不愿意陪我去冯台？”

“可以啊。”后丘随和道。

妙霰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不住，本来计划好要往北走，去看秋叶去看雪的。”

“嗨，秋叶和雪年年都在那里，晚看一年怎么了？”后丘了然笑道，“倒是人和事，一次错过或许终身不见，一次走错或许后悔经年，相比之下，错过美景算得了什么？”

妙霰浅浅地叹了口气：“你真好。”

“非常好”的后丘继续安慰道：“放心吧，我们快马加鞭，追上龙少爷不成问题。”

“我可没要追上他啊！”妙霰却道，“撞在一起太尴尬了，让龙文贲先走，我们迟两日，再出发。”

后丘愣了。别说他了，连我都不理解她是怎么想的。

——

3.

我们来时是两人寻找后丘，走曲折的山路总觉漫长，现在是三人为伴，有说有笑，倒觉得归途比印象中好走不少。

按照妙霰的嘱托，我们刻意晚出发两日，先到许关府去歇息一晚，再沿来路返回。此时文举之试已经结束，我们不用再落脚于城外的驿站，但驿站是我们遇见倩偶客的地方，妙霰还是绕路到附近，有声有色地讲起那段经历。

进了城，又寻到邂逅史觉非和师姐妹的便宜旅店，把后丘错过的传奇一一讲来。陌生的许关竟像像我和妙霰的半个家，走到哪里都有回忆。

“一会儿去拜访黎大人复命吧，”妙霰道，“想必她已经听说‘魔教’的事了。”

“黎大人？”

见后丘不认识她，妙霰免不了又要讲一遍。此时窗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铜板叮当声，有个乞丐晃着破碗路过，妙霰对这些乞丐啊流浪者啊总是分外敏感，可能跟她做过丐帮舵主有关。她抬头飞快瞥去一眼，停了停又看一眼，突然抻着脖子叫我：“你快看那是谁？”

我还以为是她曾经的手下，还当自己记性不好，要认不出，没成想那人竟是文举前被妙霰当众揭发的“假官”。她如今穿得破破烂烂，比当初的宝柳还狼狈，妙霰看她时，她也向这边转头，和妙霰的视线搭上了，脸上褶子顿时堆出尴尬的笑，点头哈腰地对妙霰致意后，就拿着破碗向别处敲去了。

“她变成乞丐了，”妙霰道，“活该，看来是无地自容了。”

吃完饭后，我们依计划前往黎大人的公署。黎大人果然听闻了雪滩魔教一举覆灭之事，知道我们参与其中，又是欣慰又是羡慕，公署也不待了，锁上大门就将我们带回家中。她的师爹倩偶客也在，对于魔教之覆灭，他就没有那么开心，反而无奈摇头道：“孩子小打小闹而已，何苦步步紧逼？”

可不是小打小闹啊，我们将魔教教主的故事简要说了，把黎大人和倩偶客吓了一跳，倩偶客道：“险平峡里竟有那么大一根神兵？”黎大人道：“她还是个有经世报国之心的能人异士？”

不管赞叹还是后怕，两人都为“视细眼”的陨落感到可惜。

“黎大人，方才我看见那位招摇撞骗的假官了，她如今竟在乞讨？”妙霰问。

黎大人笑道：“是啊，上次她引起诸多学子大怒，有人联名在主考官处痛斥她败坏考纪，主考官下令严加彻查。为摆脱牢狱之灾，她将祖宅抵押为自己保释，只好每日住在旱桥底下。现在不敢做违法乱纪的勾当了，正乞讨钱财赎回祖宅呢。”

“祖宅？”妙霰哭笑不得道，“那得乞讨到猴年马月去？”

“多久也要讨呀，她可舍不得那祖宅，里面还有一块前任武德侯赏赐的牌匾呢。”黎大人见我们惊讶，继续说下去，“她姥姥和母亲都曾是许关的清官，在民间很有口碑，只是受身体拖累，中年就积劳成疾与世长辞，剩下她一个，又不善经营，家中数年没有进项，眼看着积蓄亏空，就动了歪脑筋。她招摇撞骗时穿的官服，正是她姥姥和母亲留下的，主考官审案时说到此节，都骂她丢了上一辈的脸面。”

“确实够丢人，”妙霰挠着脑袋道，“虽说当日她没有骗成，但无严罚也将无威慑，经此事后，应该是不会再犯了。”

“对呀，这就是杀一儆百，如此处理，学子们倒是可以满意。”黎大人饮下一口酒，又道，“虽然我偶尔也可怜她。”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学子们联合起来将假官举报到倾家荡产，也是为了挽回走捷径图便捷的口碑。上当受骗的一定动了歪心，但骗人的歪心更显，两边对弈，假官只好去做表面平衡的牺牲品了。

当夜我们是睡在黎大人府上的。月挂中天时，街头隐隐传来呼啸的风声，我裹紧了被子，还是被冻得半夜起床解决尿意，再回来时，我发现妙霰正在床上坐着。

“你也被冻醒了？”我问。

她道：“其实我没睡着。”

“怎么？”

“外面风好大。”

我以为她害怕了，让她抱着被子跟我一起睡，她却道：“桥底如何防风呢……唉，我或许不该当众揭发她，我还是觉得代价太重了。”

原来她在为假官同情心泛滥？我翻身上床道：“各人有各命，做错了就要认罚，怎么能是你的问题？别想了，快睡。”

“唉。”她叹息地踢平了被子，“一定有更好的方法，既能让她知错，又能及时止损。”我嗯嗯地应着，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次日起来，我猜测妙霰该去找宝柳了。但她吃饭时没有提，给马绑鞍时没有提，都快出许关城门了，还是没有提。我和后丘勒马看她，她还无辜地问我们怎么了。我惊愕地发现，她已经把这个曾出生入死的小仆人忘了。

“你要回家，不把宝柳带上？”

她一拍脑门：“啊对，还有宝柳呢。”

于是我们调转马头，去张家接人，这回我终于知道龙文贲是如何确认了妙霰的行踪，因为张扪芳一见她，就劈头盖脸道：“若知你是逃婚来的，我必先将你扭了送给龙行史，做什么好心帮你窝藏心上人？”

“竟是你出卖了我。”妙霰不满道。

“若你当日告诉我实情，我也不会对着龙家小郎说漏嘴啊！”原来张扪芳本也想为她遮掩的，没防备交代了妙霰的秘密，如今说这些气话只为掩饰尴尬罢了。她唤人请来宝柳，我的乖乖，我都快不认识他了。山青色裙袍将宝柳纤细的身材衬托得更加柔和，总结团的头发如今柔顺地披在身后，他嘴边含笑，向妙霰施礼，看得妙霰眼前一亮。

“宝柳，你相貌不俗啊……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妙霰惊喜道，“看来姊姊喂你吃了不少好东西，把面色养得红润光洁，不像当初那样瘦削了。”

宝柳羞怯地一笑，面颊红得好似桃花。我猜这是因为张扪芳那句“心上人”，而妙霰在惊叹之余忘记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