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上宝柳,我们原本的计划是按原路返回,但临出发前遇到一队送干虾到苍羊府的商贩,经短暂交流得知,我们走的那条荒无人烟的小路并非最优路线,另有条路比那条更宽敞,沿途还有民宅,距离大致相似。
妙霰听了,立即决定随她们走新路,我微微踟躇,当下没言语,过后找到后丘悄悄问道:“你能不能帮我顶一下?我想去趟大夏,在苍羊府和你们汇合。”
后丘暧昧地冲我笑:“哦……大夏。”
我有点被看破的不自在,但心里确实光明磊落,就道:“总算是个认识的朋友,去看看不是很正常么?”
后丘道:“我又没说什么,你去找你的少爷,我去送你的少主。我还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如此重要之事,也能托付给我。”
他说得我一愣,接着就忐忑起来了:“原不该这样的——我连你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不去大夏了,他有自己的造化,若顺路就去看看,若不顺路就算了。”
后丘哭笑不得道:“我明明是欣慰啊。”
可我确实也不该这么信任他。去他的少爷吧,当护卫就是我的宿命。
大概是后丘走漏了风声,妙霰到底还是听说了我想顺路看“乌鸦嘴”的事。她现在失而复得了跟班宝柳,又摇身变成体恤下属的少主了。
“有这个想法就早说嘛,我哪里会不近人情地拒绝呢?”妙霰道,“咱们就原路返回,不贪快了,反正殊途同归,走哪里不是走呀!”
她开明豁达,后丘鼎力相助,宝柳在哪条路上都乐颠颠地鞍前马后,倒像我必须领她们绕路的人情一样。我们轻车熟路地回到“乌鸦嘴”家门口,那两人脸上就带了意味深长的笑,说什么也不肯随我一起叫门。
“去吧,去吧,不用着急出来,我们有得是时间。”
我只好去叫门,心中忐忑地盘算着如何寒暄,开门的是个熟面孔的侍从,但我记不得她的名字,大概她也不记得我的,只是觉得眼熟,咬唇问道:“嘶……你找谁?”
不知为何,我涌起一阵心虚,不敢说找“乌鸦嘴”,就说是找马管家,那侍从道句“早给辞了”,就要关门。我不敢顾左右而言他,将门强行撑着问道:“你家少爷还好吗?”
她用奇怪的眼神重新将我打量一遍,终于顿悟道:“哦,是你啊!那个被咒瘸了腿的!”
我万般不愿地应了这个绰号。
“少爷太能惹事了,又嫁不得人,家主将他送到大姐家了,若要找他复仇,你就去那吧。”侍从道。
“大姐家在哪啊?”
她急着关门,好像多听我说一句话都懒得,我连忙从门缝塞进小块银子,陪着笑软语相求,总算问得了一个地址。
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她家大姐住的地方不在大夏,而在苍羊府东南部一个叫“一步门”的地方——若我们跟随贩干虾的队伍走另一条路,恰从此地经过,没想到我执意要去大夏,反而南辕北辙。
我回去把此事说了,妙霰大度道:“无妨,我们回许关再去一步门呗。”
我说算了吧,多耽误事。
“嗨,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岂有不考虑你们终身大事的道理?”
搞得我百口莫辩的,索性不去辩了。
——
2.
贩干虾的所言不差,另一条路果然更加宽敞好走,茂密的林荫沿势蔓延,走到一半还有小溪并行,溪水甚是清凉,当时若从这条路走,我们也不至于又热又渴。
一步门是个天险关隘,在荆国,像这样的关隘往往都在北部,南郡的山不成脉,单独起势,唯独这里有座很长的石头山形成围绕之态,独在中间似劈开般斜斜分立,是为“一步门”。
山隙又高又陡,远看只一步宽,走近方知阔得很,能容纳两辆马车并排通过。我们一路打听着,很快就找到“乌鸦嘴”姐姐的住所。这次她们如何对我挤眉弄眼,我心中也不再忐忑了。
我就是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毕竟当时没来得及告别,如今正好顺路,弥补遗憾而已。
她们照旧盯着大门口,想看我紧张的窘态,我偏不去那里叫门,绕着院外围墙走了半圈,瞧见四下无人,纵身跳了上去。
这里和大夏一样,房屋都是下部悬空的廊楼,凭借走廊的连接方式,就能知道哪些是家主用的房子,哪些不是。“乌鸦嘴”既恶名傍身,又是未嫁的外弟,大概会独立居住在一个没有连廊的地方。如此搜寻,我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踩着院墙,移动到那座位于角落的小楼外,正碰上一人推门走出。时间仿佛退回我们初见那天,他慵懒地撑着围栏四处张望,但又有点不同,这次他拖着脚,走路一蹿一蹿的,似乎伤没好全。
我跳进墙内,来到楼下,仍旧仰头看他。与我目光相对的一瞬,他身体紧绷向前倾身,盯了我许久,抿抿薄唇,开口却问:“你是谁啊?”
我笑了:“你不认得我了?”
他冷冷道:“不认得!”
“我是过路的,向少爷讨碗水喝。”我道,“我要喝井水,可不是墨水,少爷方便吗?”
“你还配喝井水?”他张口就要打连珠炮,不知怎的,突然又把嘴闭上了,微默了一下道,“我发誓以后不骂人,你不要勾我破戒。”
我奇道:“怎么不骂了?”
他道:“就是不骂了!”
虽然脸臭臭的,但还是很有活力的样子,我放下心,又问他最近怎样,在这边住得开不开心。
“开心啊,怎么不开心?现在我臭名远扬,无人敢娶,终于不用嫁人了!”他冷笑着,似乎颇为得意,“我不骂人,是要省点力气,日后遇见看得上眼的,自然不遗余力,像你这般只知逃跑的懦妇,本少爷都懒得费口水!”
我哈哈地笑了。别说,我见他这副气鼓鼓的样子,心情反而大好。他仰着脑袋道:“笑吧,笑吧!你找我做什么来?”
“要回冯台了,同你道个别。”
他阴沉着眼神盯住我,蓦然让我想起曾说过“下次来冯台我做东”之语,怕惹他生气,连忙补充道:“欢迎你随时来找我玩。”他又恢复了冷笑:“我才不稀罕!”
然后就看向别处,无论我说什么话,都不再理我了。
反正我已经见到他的面,心事可安,不理会也无妨。我掏出一包银子,甩手扔到他的脚边。
他终于有了反应:“干什么?”
“给你的体己钱,庆祝你重获自由。可不要掷还给我,你在家时待我不薄,就当我还你的好意吧。”我不给他推辞拉扯的机会,跳上墙头欲走。他弯腰将钱拾起,放在手里捂着,突然问我:“你真名叫什么啊?”
“彭可久,这就是我的真名。”我道,“你好好的,我走啦。”
他突然抡起胳膊做了个扔东西的姿势,我吓了一跳,匆忙闪躲,谁知只是虚晃一招,钱袋还在他手中紧紧握着呢。我狼狈躲避的模样逗得他哈哈大笑,笑得很夸张,上气不接下气的。
“给我钱顶什么用?我难道要重新记你的好不成?”他似笑似怒道,“你这人可真怪,我又要忍不住骂你了!个欠杀头的,看一眼就少一眼的主!当心人如其名活得太久,一不小心就长命百岁了!”
这到底是骂我还是夸我啊?我头一次听见,还觉有趣,刚想调侃他几句,就听他话里带了哭腔:“不许你再来了!你不许来了!滚去我看不见的地方长命百岁吧!何苦又来招惹我!”说罢捂脸嚎啕在栏杆上。
我吓得噤了声,再不敢多待,顺着院墙溜了出去。不辨方向地走远一条街后,耳边还能听见他哭似的。
真是的……我本来是好心,招他惹他了?
虽了却一桩心事,但心里闷闷的,总是不太痛快。
——
3.
“后丘,是我错了,”通往苍羊府的路上,妙霰叽叽喳喳好似鸟雀,“我就不该把钱都放在可久这儿。她总拿大家的钱给自己装面子,上次对那个冯郎中也是,这回又把钱全给‘乌鸦嘴’了。”
我装耳聋口哑,骑马走在最前。我不理会,妙霰就更来劲。
“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哪能这么败呢?”
“钱都花了,人又没跟你走,莫非你死乞白赖塞给人家,被拒绝啦?还是说‘乌鸦嘴’讹上了你,非要拿钱平事?你告诉我,我为你出头!”
“打肿脸充胖子,也不管我们接下来喝西北风了!”
“……”
她闹了一路,把我本来就烦乱的心绪扰得更加浑噩,正巧刚进城就行到一家钱铺附近,我将马一勒,让她等着,怀揣将军给的条子进去找掌柜,浅包了二十两银子出来,扔给原地错愕的妙霰。
“这是你母亲给我的,从你离家第一天就给我了,一直在我身上揣着。”我道,“那时你刚出家门,吃点苦头有好处,如今既决定回去,就好好享受一番吧。”
妙霰将脸沉下,不说话了。
不说话正好,省得哪壶不开提哪壶地烦我。自打她会说话起,我们就总是反冲,离家路上因被迫相依为命,才不得已稍加亲近,回去又会变成一言不合就吵架的仇人。反正我大宅俱备,她态度如何已不在乎,再戳我痛脚,我定不让她好过。
谁也别想惹我。
后丘徒劳地在我们中间调和,话倒是挺中肯。说我对“乌鸦嘴”没有别的心思,就算有吧,身为护卫也只能以少主为重,势必有所取舍,我们既然是多年主仆,更要互相理解,不要彼此揭短,反目成仇。
虽然部分猜测偏离了我的本意,但也算懂我。妙霰却道:“她是骗子,骗了我一路!不仅背着我见母亲,还隐瞒母亲的指示,为报复让我吃苦!我领着宝柳一天挣三文钱、喝稀粥都舍不得时,她不知怎么得意呢!”
我嗤之以鼻,也确实有点心虚,生怕她向妙将军告状,决定回去先坦白从宽。妙霰算是记上了仇,一路跟宝柳说话,指桑骂槐地讥讽我,而后丘为求平衡,没话找话地跟我闲聊——摊上我们两个同行者,可是苦了他。
晚上睡觉时,妙霰到底还是免不了要和我共住,我借机示好,她则气势汹汹地要走了将军的提款条。
现在她光知道银子的事,就气成这样,万一知道宅子的事,不得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