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昭阳不知何时从人群中挤到冬骊身边,身后还跟着个五彩斑斓的小尾巴——钱耀祖那身金线绣花的袍子晃得人眼晕。
白昭阳难得正经八百,像换了个人:“东老板出身商贾,可能有所不知。”
他手指在折扇骨节上轻叩,说“商贾”二字时,语气有一种在这个时代显得尤为特殊的平淡:“这宗族啊,就像个精密的榫卯结构。土地是底座,财富是榫头,族学是卯眼。尤其是‘亲亲相隐’被纳入律法后,人们普遍认可血缘伦理高于国法。”
(系统不甘落后,明星举手.GIF:这个我知道,资料上说,在生存还是人类面临的最重要课题的古代,个人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同宗同族血缘利益捆绑不仅是社会结构的核心,更是维系政治、经济、军事乃至文化延续的关键机制。宗族各自通过土地与财富的世代积累,建立宗族武装,供养荫庇后代,建族学,使得族规家训成为基层教化工具。而年轻一代一旦做了官,第一件事也是回馈宗族,提升宗族的社会声望。)
“宗族我知道……”钱耀祖在白昭阳后方一蹦一蹦,积极响应。
然而,无人在意……
冬骊心中更加确定了之前对于白昭阳身份的猜测,指尖绕着披风系带打转,拽住差点被风吹跑的流苏:“白公子怎么忽然改行当说书先生了?”
“哎呀呀~”白昭阳“唰”地又展开了折扇,瞬间破功,“我这不是被谢家这波操作惊到了嘛!所谓认干亲,是通过非血缘的方式,进行宗族的重构,是权力的捆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互相牵连无法独善其身。从此以后两家便如一家。认干亲这等大事,居然是为了给家中女郎出气!这操作放皇……咳咳……”
(被抢了话的系统不甘示弱,狂刷表情包:一荣俱荣.jpg;一损俱损.GIF;全家桶套餐.png。)
冬骊只当没听到他的遮掩,伸手按住乱晃的扇面:“白公子快把折扇收起来吧,这冬日里的,别再把人扇得着了凉。”
“这扇子……”钱耀祖再次开口,仍旧无人在意……
默默立在冬骊身后的止山抬袖,用披风在冬骊面前筑起一道挡风墙:“白公子,阿骊畏寒。”
“你们二位请细看,我就是怕人瞧着冷,上面绘制的,可都是热气的物件。”白昭阳嘿嘿一笑,恢复了往日的不着边际,将手中扇面往前递了递,“怎么样?是不是看着就暖和?”
冬骊猝不及防对上一扇面的灶台汤锅,难得语塞。
“也算是……望梅止渴,见锅暖身。倒也别致。”止山认真端详后点头,眼神真挚。
“正是!正是!”白昭阳得意地转了转扇柄,炭盆图案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这主意……”钱耀祖第三次尝试加入未果……
突然街角传来吆喝声,由远及近,三人看去,不再说话。
钱耀祖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只好悻悻闭嘴。
只见灵隐寺的高僧托着紫金钵盂缓步而来,身后小沙弥捧着开过光的玉坠,阳光一照,坠子上的“谢”字纹样在地面投出个小小光斑,《父母恩重经》经文声里混着清脆的铃响。
还没等冬骊数清那钵盂中到底有几颗舍利子,又见一队道士挥着桃木剑过来,卜吉,掷筊杯、焚“合族符”,有人高喊:“放生百鲤,福泽绵长!”
跟在后面的小乞儿们满街乱窜,有样学样捋着不存在的山羊胡,一本正经:“此乃因果!”
(系统播放电子木鱼音效:功德 1 1 1……佛道联名驱邪套餐,这波属实是神仙团建。)
“最精彩的来了!”白昭阳忽然看到什么,用折扇一指,“看到那车鲈鱼脍没?特意用冰镇着往长安送呢!”
冬骊随着他的话看去,不远处八匹西域良马拉着的鎏金马车,车帘用金线绣着百鲤图,每片鱼鳞都缀着米粒大的珍珠,车辕上挂着个水晶匣子,她目力极好,可以看见匣子里面铺着厚厚的冰块,隐约可见其上晶莹薄片。
冬骊挑眉:“这是……”
“派驿使疾驰报信远在长安的外家。”白昭阳解释道,“这是认干亲的至高之礼了,谢家是要把柯家钉死在耻辱柱上!”
是了,如此盛大的认亲排场,谢家竟是认了柯家那个表小姐黎漫云为大房之女,真真是惊掉了人的下巴。
可震惊过后,无人不夸一句谢家厚道,黎姑娘否极泰来,每每说到这,还都忍不住啐一口丧良心的柯家。
毕竟万事最怕对比,黎漫云原本与柯家就是正经亲戚,可父母双亡之后投奔了去,却差点被侵占家产、名声尽毁;而谢家却不计前嫌,怜她孤弱,救她于苦海。
如此,两个差点被同一男子毁掉人生的女子,就成了义姐妹,如何不算一段佳话?
再提起柯家时,余杭百姓也不只是唾骂,更多出几分看笑话的捉狭。
冬骊望着阳光下闪闪发光迤逦而去的认亲队伍,手上一暖。
低头看见止山不知何时又塞了个手炉替换,绯色的云锦套子上绣着朵朵桃花。
……
令人烦躁的冬天,难得有一日的好心情,恰逢止山去裴府确认舞姬安然的日子,冬骊决定与他同行。
裴府墙根下,冬骊一边用脚尖碾着轻雪留下的水痕,一边拽住止山的腰带:“兄长且慢——”那根绣着松鹤纹的腰带立刻在她掌心卷成麻花,“咱们翻墙的姿势得优雅些。”
止山闻言立刻绷直腰板,右手摊开:“阿骊先请?”
月光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成银白色,如同画里走下来的神仙人物。
冬骊伸手戳他脸颊:“兄长这样板正,倒像是来收房租的。”说着突然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漆木狐狸面具扣在脸上,“这样才像夜行客嘛!”
(系统:紧急调出《刺客信条》Shao Jun Fox Mask皮肤特效。)
自从舞姬们脱了罪,便被软禁在裴明远原本的院子,吃食自然算不得好,也不很充足,但至少是定时定量有人送来。
止山无需再为她们送吃食,每每来确认她们没被灭口,都不再露面,只在窗户上留下一道剪影,让舞姬们知晓有他看顾,也好安心。
时值子夜,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渗进房内,在青砖地上撒了一层盐。
房内的一切还保持着从前的奢华,可那奢华深处却是破败。
三十岁的锦娘在一众舞姬中是年岁最大的了,日子艰难,不比养尊处优的戴夫人,步履间已经显出几分迟滞的老态。
仿佛随便一动,就能让人听到机械般的咔咔声。
她用银簪挑亮油灯,灯芯“啪”地爆出个灯花——这是她们为数不多被允许保留的利器,毕竟要盘发。
劣质蜡刺鼻的味道,伴随着未燃尽的飞灰簌簌而下。
十二岁的阿箬知道她打扫不易,立刻伸出小手接住。
这孩子总记得从前冬天饿得啃芦花时,是锦娘省下半块糕饵救了她。
西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最小的云奴又发烧了。
那孩子还未及十岁,却早早褪去了婴儿肥,这会儿躺在榻上,脸色红扑扑的,难得有些病态的血色。
二十出头的柳七娘已经守了她多日,正用井水浸帕子,绢帕掠过小丫头滚烫的额头。
裴府是给了药的,只是不许人请郎中,那药自然也不大对症。
何况小孩子就是这样,生了病就不好痊愈,即便白日里好些了,到了夜里又总是反反复复发热。
像是不会有尽头。
十八岁的燕娘还是一副好模样,时常苦中作乐,感叹自己如今是愈发弱柳扶风了,若是练习一番西子捧心之态,定能被卖个好价钱。
她摸出藏了一月有余的蜜饯,碎成多份摆在褪色的舞衣上。
这蜜饯还是止山第一次来看她们时带来的。
舞姬们分食时总要仔细舔过指尖,倒也不全然是怕浪费,更是怕甜味引来老鼠啃她们指甲。
这里原没有什么白天和黑夜,时间仿佛化不开的黏稠松脂,封住了她们的口鼻和一切感官,只留下一粒一粒不知死活的琥珀。
忽然,窗外槐树的影子旁分明多出两道剪影。
女人们交换眼神,七娘的青丝垂落如幕布,将孩子们笼进安全的阴影里。
锦娘的银簪抵住窗棂。
窗外的止山扯了扯冬骊的袖子。
冬骊抬头看他,声音不大不小:“这就要走了?”
止山点点头:“既确定她们无恙,还是不打扰了吧?”
冬骊也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闻言便顺着他的力道,抬了步。
“来年春日……”房内忽然传来沙哑的女声。
止山似乎是被吓了一跳。
毕竟他多次来,即便有心询问,也无人回答,今日这一声实在出乎意料。
冬骊顺着声源看去,隐隐约约看见窗内有个端着烛台的人影,映在纸糊的窗上像幅水墨仕女图。
那人面对着他们的方向,应该是看见他们停下脚步,这才继续道:“如果大战告捷,二圣或要顺运河而下,视察江南。”
是的,大启正与吐蕃打仗。
只是战场在西北,且战争规模并不很大,连长安百姓尚且歌舞升平不觉忧患,何况地处南部的余杭?
这场战争,在余杭百姓中,似乎不曾有人提起。
但冬骊知道,此战若告捷,大启将迎来长久的和平。
边疆的百姓们欢欣鼓舞,士兵们也得以休养生息。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狐狸面具。
到时候,二圣大悦,下诏嘉奖三军,提升将领,国内各地纷纷举行庆典,势在必行。
至于二圣下江南……
(若一鼓作气,不仅仅为了巡视、体察民情,更为了彰显皇权,凝聚人心,这也是极有可能的。)冬骊这样一想,便明白过来。
只是,这样的事,远在余杭后宅中的舞姬如何得知?
不等冬骊细想,止山已经问出了口。
然而,窗前那人已经往内间去了,烛火也随着她的离开恢复暗淡。
槐树影子摇晃。
不远处的角楼上,某个正在打瞌睡的护卫挠了挠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