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门白嵩巷有一位叫檀星翎的人,街坊四邻都尊称他一声檀先生。
檀星翎半人半鬼,鹤发童颜,在街巷里支着一张小摊子,他大多数时不在摊位上,而是游走于街巷之间,恍若游魂。
檀星翎清醒时点评几句戏台上化用的四书五经段子,声音浑厚,娓娓道来,点评的恰到好处时众人连连称赞,摊主便邀请他一同上来,檀星翎却说惭愧,连连拱手,仓皇遁走;若是遇到小儿戏耍,檀星翎很喜欢和小儿们一同玩乐,还与小儿们讲述他小时候把换掉的乳牙埋在大榕树下的故事;若是逛到折纸人的摊子,檀星翎总是爱看那些大红色的折纸人,看完嘴角总能流露出痴傻的笑容。
每逢上元佳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巷口挂起了红灯笼,酒楼张起了莲花灯,家家吃喜饼,饮杜康,用燠鸭、渫蟹,羊脚子,一片和乐。檀星翎却在这日便疯魔了起来,坐在他小摊上的竹椅上,摊开宣纸,一副接一副画他逝去未婚妻的画像,画像的末尾署上:“宋菱爱妻”。
可知,画像画得再多,也是空物,宋菱也不会再回来了,檀星翎半清醒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把画像悉数举过头顶,如同捶问着天地和苍生,扔到大雪中,边追边跑,嘴中念着当年宋菱与他往来的书信和诗句,眼睛猩红,双腿跪地,悲怆异常,血泪并流。
檀星翎当年中了探花后挑了个良辰吉日回乡,谁曾想宋菱在几日前受人辱害,投河自尽,加害宋菱的人又把宋菱的尸体打捞上来,奸污后烧毁掉残骸扔到义庄里,檀星翎哀愤之下一夜白头,设计虐杀了奸污宋菱的人。
此事一出,众人哗然,探花入仕,本应该是本朝大德之事,但是因为檀星翎参与了命案,被投入大狱,京城大理寺少卿对此事多有争议,有人言:檀星翎此人有才能却手段狠辣,是仕中人大忌,也有人言:若是妻儿都不能保护,何为大丈夫也?
檀星翎被许多人审问过,吃了许多难以忍受的酷刑,大理寺审了他六年,最终把檀星翎放了,出狱那天檀星翎神志不清,恍然见到宋菱穿着新作的红衣提着食盒来看他,然后像往常一样笑着去赶市集,隐入人流中,他急忙冲出去追赶宋菱,却只见到洪荒的人群里,只有一群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檀星翎痴然一笑,疯了一般撞破人群,拼命地寻找一个宋菱出现的节点,一片扬起的红色衣角,亦或是被吹过的一缕发丝。
这感觉如隔着纱雾般,看得见,摸不着,用指尖轻轻触碰会散掉,还会失望。
日暮西斜,酒旗摆动,青石砖折成浅金色,众人接踵的衣角和鞋履往后退成一个圆圈,对着跪地十指成拳的檀星翎议论纷纷。
这一寻,却是不知是过了多少年,同龄的人早已死去,檀星翎却半人半鬼的活了下来。他温润,慈祥,还学富五车,孩子们愿意和他亲近,商贩们很尊敬他,若是想要打听他发生了什么事,在桥头点一位年迈的说书先生,折扇轻扣,便能悉数道来。
众人听罢,难以把那个杀人的主人公和现在他们看到的檀先生联系起来。
“那后来呢?”
说书先生合起扇子,“后来,没有后来了,活着的人早已死去,死去的人若是活着那该是如何光景?”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檀星翎清晨木然地回到自己的小摊,却发现家家没有挂灯烹食。卖辣酱的陈婆婆和卖熟食的曹叔把他拥起。
“檀公子,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啊。”
“对啊对啊,老婆子新绣了两身大红衣裳,还不知道合不合身呐,公子去看看可好?”
“两位这是?”
“呦!檀公子这是糊涂了,今天是你探花高中回乡的大喜日子,宋家姑娘一大早就在草庐里等着你成亲呢。”
“宋家姑娘,宋家姑娘”檀星翎不可置信,“婆婆说的可是…是宋菱姑娘?”
“檀公子真爱说笑,不是宋菱姑娘可还有谁?这白嵩巷谁人不知宋菱姑娘,人长得水灵性格又好,和檀公子你啊,自小青梅竹马,真真是羡煞旁人啊。”
檀星翎蓦地睁大眼睛,嘴巴因为惊讶开合着,黑魆魆的眼睛犹如被火种燎烧,慢慢地燃起了红光。
“可是……不是,怎会?你们从何处看到她?你们当真能看到?宋菱姑娘……,她,婆婆是不是在骗我?曹叔,婆婆是不是在骗我?”
“哪能啊,曹叔卖了一辈子的熟食,还能骗你不成?”
“是啊是啊,吉时快要到了,檀公子你和婆子走一趟,收拾收拾,也好去见宋菱姑娘啊。”
檀星翎被两人推着,眼神涣散,口中呢喃,一遍又一遍的确认宋菱的名字,确定宋菱安好无虞,眼角淌下泪水,露出一副绝症病人了却心愿垂手闭眼的欣慰模样。
黄昏时分,檀星翎被曹婆婆搀着从白嵩桥上下来,白嵩桥上的十二只狮子兽脖子上各挂着和合二仙香囊带,兽齿上锁着吉祥如意锁,檀星翎穿着大红鸳鸯和祥云吉服,手里局促地拿着红色绸带。
曹婆婆轻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走啦,檀公子,快去迎新人呐!”
檀星翎步子滞涩,道:“好。”
白嵩桥下柏婲池里摆了一千盏莲花灯,池水晃动着,灯火憧憧,红烛浠浠,骷髅骨汤面的冯姑娘和王妈妈茶肆的王大娘乘着小船合着月光往水里添灯。
看见檀星翎他们过来,冯姑娘和王大娘齐齐笑着恭贺道:“檀公子大喜啊,可喜可贺!添灯几盏给公子和夫人添添福气。”
街巷过道里铺了红布,红布上撒满了桂圆莲子红枣,两侧的酒楼食肆撤掉了幌子,支起了窗户,挂起了系着红绸带的姻缘牌,牌子上写了檀星翎和宋菱的生辰八字,窗台上燃起了两排高高的红烛。
做针线活的刘婶子搀扶着身着红嫁衣的宋菱从远处走过来,宋菱点了胭脂,两腮似香丸红霞,皮肤欺霜赛雪。长髻上带着点翠冠饰,冠饰上的珍珠散发着润莹的光泽。额前带着长长的镂空玉兰梳帘,将她一脸的娇羞遮了个五分。
众人从巷口子聚过来,自发地排成两排,中间空出一条锦道让新郎新娘相望着。
“哎呦,新娘子长得真俊俏啊。”
“和新郎真是般配!”
“是啊是啊!”
“这婚礼可真热闹啊!”
“这样大的喜事,快些开始罢!让我们呐,也能沾沾喜气!”
张大娘端着银缸,孙绣娘持着柳枝往银缸里蘸水,再撒向空中:“新娘子,新郎官,这啊,撒得是香饮子,祝二位,洗去风尘仆仆和疲惫之气,欢欢喜喜。”
张大娘接着换第二缸银缸,孙绣娘道:“这是桃花蘸水,祝二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和和美美。”
第三缸,孙绣娘道:“这是八宝水,祝檀郎君身体康健,祝宋娘子八宝齐福,年年有今日,岁岁得今朝。”
“撒谷豆了,多撒些,祝福娘子郎君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宋菱接过檀星翎递过来的红绸带,两人面对着摆满枣塔,喜饼,香烛,燠鸭、渫蟹,羊脚子的供桌跪拜。
拜天地,拜对方。
宋菱眉目如皎月兮,清绫绫地看了檀星翎一眼,随即敛眉,便将所有含羞都隐在一双朱唇里,檀星翎颤抖着手久久地站不住。
曹叔慌忙扶住:“哎呦,大喜的日子,新郎官怎得如此羞赧,看一眼新娘子都快要激动得晕过去,这让大家伙不是看笑话呢!”
说罢,众人都大笑起来。
宋菱也掩嘴轻笑。
待礼成,要送入青庐之时,檀星翎拉住宋菱的手:“菱儿,我……有……话……想对你说……,不知可否?”
众人又在哄笑。
“有什么话便说!”
“快说快说,男子汉大丈夫。”
宋菱小声道:“郎君要说什么?”
檀星翎在各个方向向众人行了大礼:“感谢诸位,来祝贺檀某……人的婚礼。”
“不谢不谢!”
“勿要客气!”
“菱儿,我,我很……喜欢你,我从八岁在书庐里读书时起就特别喜欢吃你做的青团,青团的味道很……好吃,很……美味,你总说我敷衍,说不来好听的话,恼我,我知错了,十六岁我进京城赶考你特意给我制了一身新衣裳,我一直都穿在身上,还有青团,我一直揣在口袋里,不舍得吃,最后还被我压碎了,我知错了……,菱儿,到今天,我们成婚,我很欢喜,真的很欢喜,我大概是喝多了,我觉得脸像火烧一样,我可不可以……亲一亲你的额头。”
宋菱小声笑道:“你啊你,说这些做什么,讨打!”
众人哄笑着,将两人推着离对方更近些。
檀星翎抚摸着宋菱耳边的鬓发,接着是眉眼,琼鼻,朱唇,最后在宋菱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
月色如雪,池边如枫,在烛龙逶迤的街巷下,众人穿着新衣脸上带着艳羡或是祝福的表情围拥着身穿大红喜服的檀星翎。
只见檀星翎眉目蹙动,嘴唇发颤,表情虔诚,紧紧地拥着身边的一团空气,轻轻地吻了下去,久久回不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