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因蒋薇的话久久不能平复心绪,她回宫后,翻开压在桌案最底下的那张画像,静静的看着画中人出神。
画中的女子一袭红衣,画纸因年岁的侵蚀,斑驳泛黄,早已看不清画中人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眸还依稀可见,这是谢令仪托人自大昭皇宫带回的大昭长公主画像。
自谢令仪出生记事起,大昭长公主便像悬在她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她自小便听着大昭长公主的故事长大,昭帝无子,却不顾天家制度,将这个与皇后所生的嫡长女当做大昭唯一的继承人培养,大昭子民人人都赞长公主待人宽和、爱民如子,将来必是一代贤明女帝。
哪怕谢令仪不愿意听,也不行。
宫人们总会讨论:“同为长公主,你说殿下与大昭的那位比之如何?”
就连太傅与教习礼仪的嬷嬷,也总会将她们做比。
谢令仪不甘心,她不愿意屈居人下,更不愿活在她人的身影下。
她听闻大昭长公主善骑射,她便努力练习,即使娇嫩的双手磨出一串一串的血泡,也毫无怨言,甚至在宽和待人这方面她也做得很好,她还帮助母后处理了很多宫务,且每一件都完成的很出色。
渐渐的,宫人与太傅不再在她面前提起大昭长公主,谢令仪满心欢喜,她以为自己终于要超越大昭长公主了,至少已经不再比她逊色。
可是,大昭亡了……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谢令仪先是震惊,随后心中只剩下空荡,大昭长公主的亡故显得她多年来的努力与坚持似乎毫无意义,她托人从大昭带回大昭长公主的画像,谢令仪从未见过她,亦不知晓她的名字,可她仍想见她一面。残酷的战争与遥远的路途并未让画像保存完好,是以,多年过去,她仍不知晓大昭长公主的真容,而更残忍的是,她此生已无缘再见……
大昭兵变后不久,谢令仪在宫外办事时听说大昭长公主在叛军入宫前仍在苦苦等待一个男子,自此,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一心想要超越的人竟是一个为了男人不顾自身性命的蠢货!
每每思及此,谢令仪都会叹自己的可笑,她扯了扯嘴角,望着眼前的斑驳不清的画像,讥讽道:“真蠢!”
话音刚落,谢令仪宫中的宫人就来报,说郑宛妙求见,谢令仪这才收拢心神,将画像压回桌案最底下,又让人将郑宛妙迎进来。
郑宛妙见了谢令仪,行礼后开口询问:“殿下无事吧?方才在席间看殿下脸色不大好。”
郑宛妙因伴读的缘故,二人虽交好,但由于谢令仪的皇室身份,她始终不敢僭越,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更不要说私下探听皇家之事,方才蒋薇的一席话将谢令仪与亡故之人做比,加上谢令仪的反应,她猜测谢令仪十分不喜蒋薇的言行,又担心她一个人烦闷,便想同她说说话。
谢令仪轻轻揉了揉额穴:“许是近日有些累了,妙妙不必担心。”
郑宛妙回:“那便好,上次的事还未感谢殿下替我拦下宫中筹备婚事的尚仪。”
当日郑宛妙已经无人可求,她只得请求长公主帮她一次,谢令仪当时虽不解,也劝解了她,但因郑宛妙的执着,谢令仪还是顶着压力,用长公主的身份扣下了宫中尚仪,为此还受了皇后一顿责罚,郑宛妙心里是感激她的,只是一直未曾当面道谢。
谢令仪轻轻叹了口气:“你阿姐可曾怪我插手她的婚事?”
郑宛妙摇头:“不!阿姐怎会怪殿下?若非殿下当日帮我,我只怕寻不到那吕衍舟的破绽。”
“是吗?如此说来,是妙妙让人找到春风花圃的?”
这件事本应藏在心里,郑宛妙一时大意,谢令仪的询问让她反应过来后,有些后悔自己嘴巴比脑子快,而她又受时鸢所托,不想让外人知晓时鸢曾经去过春风花圃,是以不能将时鸢的事说出去,她一时犹豫开口:
“是……是我寻了暗卫跟踪他,碰巧遇见了正在查案的薛二公子。”
谢令仪又问:“是吗?那吕衍舟平日装的温文尔雅,只怕要寻他的破绽也十分不易。”
郑宛妙微微攥紧了手指:“是,还好我那暗卫有些本事在身上。”
话音刚落,门外登时传来了一阴冷的男声:
“什么样的暗卫如此有能耐,竟被郑二姑娘收入麾下,叫人好生羡慕。”
谢泽川手持折扇,神色如常的走入殿中。
是他!
时鸢见到谢泽川时心中一紧,是那个在瑶城时遇见的男子,时鸢不知为何,心中警铃隐隐作响,一股危险的气息悄然笼罩在她的周身,她捏紧了拢在袖中的双手,将头压的很低,避免被谢泽川发现,虽然入了万古城后,她调整了自己的易容,但她不确定谢泽川是否还对她有印象。
谢令仪见人进来,赶忙起身:“二皇兄怎么过来了?”
一旁的郑宛妙也朝谢泽川见礼:“二殿下。”
谢泽川关上手中的折扇,朝谢令仪道:“皇妹,听闻皇后娘娘欲设立女子会馆,而此事由你负责,为兄便想助你一臂之力。”
谢泽川的话落在谢令仪耳中让她大吃一惊,她微微瞪圆了眼,惊讶的看着他。
谢泽川看懂了谢令仪的反应,他凑近谢令仪,轻声道:“皇妹,如今大皇兄在朝中如日中天,你不必担心,我虽是庶出,却也是父皇的儿子,如此,不过想为父皇和母后分忧,你放心,我绝不插手你的安排,女子会馆仍是你说了算。”
谢令仪未回应他,只是一双眼眸仍静静的打量他。
谢泽川是容贵妃所出,而容贵妃与母后素来不对付,当年大昭强势,兵力压制大幽、大齐及一众小国,为了制衡他国,昭帝命各国送皇子入昭为质,母后舍不得谢泽瑾,最终父皇便将这个庶出的二皇子送去了大昭,直到大昭兵变才回到了大幽。别说兄妹和睦,谢泽川往日与她连表面上的交流都少的可怜,如今突然登门,着实叫人惊讶。
谢泽川冷笑一声,道:“怎么?不信?”
谢令仪换上一副同往日一般的神色:“怎么会?有二皇兄助力,女子会馆只会更好。”
如此便是答应了谢泽川。既然不好直接拒绝,那谢令仪倒是想看看她这二皇兄究竟想做什么。
谢泽川听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后,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郑宛妙:“郑二姑娘是何处寻的这般好的暗卫?本殿下也想寻一个在我身边做事。”
郑宛妙没有看谢泽川,自她认识谢泽川起,便觉得此人喜怒无常,况且他年少时娶的王妃死于非命,传闻是他同容贵妃密谋害死了王妃,是以郑宛妙一直觉得谢泽川是一个危险人物,她回:
“是父亲替我安排的,我那暗卫也是误打误撞,二殿下谬赞了,此事若非薛二公子出手,定然无法揭露春风花圃的秘密。”
随后,郑宛妙不再停留,朝谢令仪行礼辞别:“殿下,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得了谢令仪的应允后,郑宛妙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谢令仪的宫殿。
离开时,谢泽川瞥见跟在郑宛妙身后的一抹身影,不知是否是天色暗沉的原因,他恍惚间看见了自己亡故的发妻。
阿宁……
谢泽川登时追了上去,可惜殿外已经空无一人,夕阳逐渐褪去,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正在通往黑夜的宫道。
时鸢入宫后,薛宥珩来找苏昼商量事务。他近日根据春风花圃查出来的账册,从中发现了一些线索。
薛宥珩将账册推到苏昼眼前:“根据赖冲的账册,那些被他拐来的女子,除了留在春风花圃的,余下的一部分都被送往了同一个地方。”
薛宥珩用手指了指账册上的地点。
苏昼沉声道:“无名山庄?”他拾起账册翻了翻,上面所记录的女子数目惊人,令人心中骇然。
“无名山庄在哪?”
“据刘管事交待,在城郊的一片乱葬岗旁,那山庄从外边看已经荒废了,山庄北面是一片大沼,那地方死气很重,平时鲜少有人,买家只让刘管事将人送到山庄门口,银钱和买卖消息则是混在花圃日常采买中进行的,他和赖冲都未曾见过背后的买家。”
这些女子为何会被带到一个荒废的山庄?苏昼一时间心中疑云密布。
薛宥珩继续道:“对了,我派遣人在无名山庄附近暗查时,发现了一伙四处流窜的乞丐,不知与这事是否有关联?”
乞丐?苏昼想起了自己同青玉跟踪的乞丐,自前些日子后,那些乞丐便在城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苏昼本就在找他们,想查明他们与鹞鹰图腾的关联,如今,他们又与无名山庄扯上了关系。
思及此,苏昼朝薛宥珩道:“得去一趟无名山庄。”
“正有此意。”
二人雷厉风行,即刻策马出发,刚出月盈小院,苏昼就想起了一件事,他问薛宥珩:“你查此事只是为了阿鸢?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你本就要查停云诗社,为何?”
薛宥珩没想到苏昼会主动提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原以为苏昼因时鸢方寸大乱,不曾想,如今冷静下来,此人竟然还是如此理智。
薛宥珩的父亲管大幽军务,自大昭兵变后,近些年一直在带兵打仗,争夺领地,可前不久,父亲发觉有一笔军费异常,特命薛宥珩暗中查探,他花了好大力才查到有一笔军费自停云诗社往外转出。
他与苏昼虽有交情,也有共同想护着的人,但在家国大事上,苏昼是大齐世子,他二人毕竟阵营不同,他可以替苏昼找寻时鸢身上的毒源,但军费之事却不可如实告知。
薛宥珩道:“一些私事罢了,无名山庄或于殿下之事无关,你到底去不去?”
苏昼心中了然,当日他同薛宥珩说起时鸢近况时,只道时鸢身中剧毒,而毒源或来自大幽皇室内部,并未告知薛宥珩此行除了查找毒源,还有鬼军秘密一事,如今他不肯说,想来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苏昼扯了扯缰绳:“去!”
薛宥珩也不再多话,二人二马,朝无名山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