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鸢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种满了海棠花的庭院,满园的春红肆意绽放,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阿鸢,到娘这来!”
“阿宁,你也来!”
另一个小女娘声音如银铃般动人:“阿鸢,快来!愣着干嘛呢?”
时鸢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一直回过头来朝自己招手,她的背影却离自己越来越远,时鸢想上前,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
忽然,漫天的火光撕碎了满园的春色,海棠被大火燃尽,风卷着灰烬在大火的余热下冲上天际,最后又随风散尽,周遭满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春光已逝,只余满眼腥红。
“阿鸢!别怕,娘在!”
娘?时鸢环顾四周,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渐渐的,那呼喊她的声音也没了。
娘!
时鸢猛地睁眼,眼前一片漆黑,眼睛被蒙住了,她的额头、脖颈沁满了汗,手脚也被绑住了,只听得见烛火“噼啪”、火芯断裂的微响。
脑袋似被撕扯般疼痛,一时惊醒,时鸢的心又重又急的跳着,她胸口发闷,四肢像被人捶打了一般,疼痛无力,她轻轻将身子放平,躺在地上,企图得到缓解。
吸气,呼气,节奏轻缓,交替进行,半晌后,时鸢的呼吸逐渐均匀,思绪也开始慢慢清晰,她被绑架了。
“砰!”
门突然被打开,一男子带了几个婢女进来,“将她带去洗干净,主子要看!”
虽被蒙了眼,堵了嘴,但时鸢还是听出了这男子的声音,是停云诗社的刘管事,他口中的主子应是停云诗社背后的真正东家,只不过这东家是谁?为何要绑自己?他要看什么?莫非是她们一行人暴露了?苏昼在哪?是否安全?这人是否跟大幽皇室有关?吕衍舟跟这诗社有何关联?
一连串的想法如万箭齐发,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时鸢脑子里,她的脑袋越来越痛,尚来不及细想,她便被几个婢女架着拖走了。
时鸢被带进了一间暖阁,四周弥漫着清新的花香,一个婢女上前来替她解开绳子,又取下蒙眼堵嘴的布,光骤然进入时鸢的眼睛,刺得她猛的闭上了眼,她下意识用手挡住了光,待她缓过来后,才缓缓睁眼。
四个婢女前后左右将她围了个严实,阁内灯烛明亮,装潢精致,屏风后摆了一只冒着热气的浴桶。
四个婢女也不多话,两个人直接上来架住时鸢,另两个开始扒她的衣服。
“你们做什么!”时鸢瞪圆了眼叫喊,本欲甩开这些婢女,因着被绑了许久,手脚竟一点力也使不出来。
“娘子安静些吧,进了这儿,便出不去了,前尘往事皆忘掉,兴许能好受些。”一婢女朝时鸢麻木道。
“啊!”
待褪去时鸢的里衣,露出下面的肌肤,婢女失声尖叫,几个婢女面面相觑,都呆愣住了。须臾,一婢女才反应过来,她颤了音:“我……我去喊秀姑,你们看好她。”
待人走后,时鸢又挣了挣,抓着她的婢女竟松了手。
“哼。”一声凄冷的苦笑。
时鸢默默将衣衫穿了回去。
秀姑是这群婢女的管事姑姑,得了消息,即刻赶了过来。进屋后,她不由分说,重新扯开时鸢的衣服,眼前的景象让她怔愣住了。
“怎么会?你这小娘子……怎么会?”秀姑显然被吓到了,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
时鸢前胸后背布满了如爬虫般粗鄙丑陋的陈旧疤痕,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深有浅,心口前更是有一道贯穿伤,又粗又深,经年累月,皮肉却未长平,留下了一个凹凸不平的旧疤,粗俗可怖。
秀姑颤了身子,用手指着时鸢:“你竟如此破败!”
世人要求女子白玉无瑕,秀姑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破败不堪。
时鸢闻言,恶狠狠的瞪向了秀姑。
秀姑满眼轻蔑:“你不必瞪我,你这一身旧伤,不是罪奴,那就是供人取乐的妓子,亦或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此污秽,难道自己不觉得羞愧吗?”
时鸢眼尾已经红了,她打掉秀姑指着她的手,沉声道:“我为何要觉得羞愧?该羞愧的是伤害我的人!”
时鸢记不起这些疤从何而来,被陆夫人救醒时,她也想知道为何自己满身伤痕,一度惶恐过,迷茫过,可日子久了,时鸢便接受了自己,这些伤痕昭示着自己的过去,满目疮痍,虽然可怖,但伤口已经愈合了,她仍然可以往前走。
“冥顽不灵,这女娘要不成了,先将她关在这,我们走!阿兰,你守着她。”
几个婢女不敢多言,战战兢兢跟在秀姑身后走了,留下阿兰一人在门口看守。
暖阁内的蜡烛燃尽,阿兰靠在门口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她。
“阿兰,阿兰姑娘!”
阿兰猛地清醒了过来,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擦去脸上的油汗,眼下的沟壑因连日的操劳又深了几分。
“阿兰姑娘!”
阿兰心里猛地一紧,她这才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往四周看了看,只看见时鸢趴在窗缝前喊她。
阿兰没好气道:“做甚?”
时鸢扯了扯嘴角,努力摆出一个好脸色:“我就是有事想问问你。”
“娘子还是消停点吧,我不会放了你,也不敢。”
“不敢”两个字,阿兰说的十分轻。
时鸢回道:“不,我没让你放了我,我就是想问,你们东家要把我卖去哪儿?”
“什么?”
阿兰在听到时鸢的话后,睁大了瞳孔,她微微低了头,结巴道:“娘子……胡说什么……你且待着吧,反正出不去了,除非……”
阿兰有些不忍心说下去了,她在这里见过太多惨死的人。
“除非什么?除非死?”时鸢语气笃定。
阿兰抬头看了她一眼,再不回应她了,背过身来,继续守着暖阁的门。
自秀姑离开后,时鸢有了喘息的机会,她捋了捋思绪,隐隐觉得停云诗社或与与绑架女子有关,若是如此,那她和苏昼一行人便没有暴露身份,那这件事便还是有极大的可能与诗社和吕衍舟有关,她原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刚才诈了阿兰,看她的反应,才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七八分对。
少顷,一串脚步声急匆匆的响起,阿兰见来人后,恭敬行礼:”东家。”
秀姑拔高音量:“开门,东家要见那小娘子。”
赖冲进门后,便对上了时鸢警惕防备的眼神。
他没了往日那般阴狠,脸上多了几分兴奋:“娘子不必如此,你我是同类啊。”
说完便上前一手揪住时鸢的领口,另一只手开始扒时鸢的衣服,语气轻佻:“秀姑都同我说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啪——”
时鸢见事态不好,抬手便给了赖冲一个重重地耳光,另一边紧紧护住自己的领口。
一巴掌下去,赖冲不仅没生气,还愈发兴奋了,他松开时鸢的领口,对秀姑道:“把她带去我的房间,我慢慢调教。”
时鸢被押着出了暖阁,她才知道自己在一片花圃内,花园里满是姹紫嫣红的花,多种多样,娇艳欲滴,看得出培植它们的人耗费了极大的心血。
“东家!东家!”一仆从忽然匆忙来报。
赖冲怒道:“冒冒失失的,毁了我的花怎么办!”
仆从慌张道:“您快些去看看吧,怕是要出人命了!”
“人命?”
“吕公子和张公子打起来了!”
赖冲一听,心觉麻烦,若是两位世家公子在他这受了伤,闹出人命,那他今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随即招呼仆从带他去看。
秀姑则示意领头的婢女阿芝将时鸢送去赖冲的卧房。
赖冲的花圃依山而建,前院平坦,建有花房,是赖冲往日里培育鲜花的地方,后院顺应山势而建,除了屋舍,还有一大片树林,赖冲的卧房就建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山包上,前门修有木桥连通,余下四周是陡滑的斜坡。
时鸢被扔进去后,卧房便落了锁。
阿兰麻木的开口:“阿芝姐姐,这位娘子会比其他人……死的更惨吗?”
阿芝垂了垂眼睫,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或许吧。”
说话间,阿芝用余光瞥了窗檐一眼,她麻木的脸庞透露着不被人察觉的期许:“又或许……她能活下去。”
阿兰有些呆愣:“会吗?可东家……”
“砰!”
屋内突然发出一声闷响,两人立刻开锁进屋查看,可屋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扇窗轻轻晃动,阿兰正预备上前,就被阿芝一把拉住了。
阿兰微微瞪大了双眼:“阿芝姐姐,是你放了她。”
“是。”
赖冲的卧室一直是阿芝打扫,他往日不喜开窗,便让人给屋内的窗户都上了锁。阿芝在暖阁看见了时鸢的伤痕,看见了她的眼睛,是深陷牢笼的不甘,是对赖冲和秀姑的憎恶,是阿芝已经许久未见过的生命力,杂乱不堪却生机勃勃。
是以今日秀姑让她打扫房间时,她鬼使神差的打开了一把锁,她知道此举逃不了一顿毒打,甚至丢了性命,但……或许能帮帮这个同她们一样被困在这里的娘子。
阿芝抬头,对阿兰沉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但帮帮她吧。”
阿芝的语气平稳如常,却透露出一股想要逃离、想要反抗、想要改变的隐忍,她早已麻木的脸似乎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生动。
阿兰沉默了一瞬,放走了赖冲要的女娘,他只怕要动怒,那些棍棒打在身上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恐惧开始吞噬她的心脏。
“不不不,阿芝姐姐,我们会死的!”
阿兰再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她发了疯似的要出去喊人,被阿芝牢牢圈住肩膀,抱在怀里,声音早已带上了哭腔:
“阿兰!阿兰!”
“你忘了吗?我不叫阿芝,你也不叫阿兰!”
阿兰怔怔的看了阿芝一眼,眼泪大颗大颗的滑落脸庞,是啊,在这里的日子,已经久到她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阿兰停了下来,她的双眸里是无助,是恐惧,是麻木。
阿芝替她擦去眼泪:“是姐姐对不起你,放了那女娘吧,别……让她再同我们一样了。”
两个女子在放了时鸢的那一刻,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阿芝再受不了这炼狱般的生活,赖冲以拐卖女子发家,这些女子要么被他发卖,要么被他打死,要么被他送给像吕衍舟一样的权贵玩乐。
整个春风花圃,除了秀姑,余下的几个婢女全是被赖冲拐来的,她们全都有家不能回,阿芝累了,就算死,她也不想这样的生活再继续下去,只是她拖累了那个一直以来都很听她话的阿兰妹妹。
阿芝替自己和阿兰擦去脸上的泪水,将那把斑驳的锁重新锁上,落锁的瞬间,昭示着阴霾即将到来,她紧紧握住阿兰的手,牵着她离开了赖冲的卧房,园中的花被风吹的东倒西歪,两人就如往常一般守在门口,当做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