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霞家前几年分了家,几个儿子都分出去单过了,如今老两口跟着女儿江春霞一起生活。
若是放在从前没分家时,二十多口人挤在一个屋檐下,以江小草那腼腆性子,是断然不敢上门来借缝纫机的。
胡花铃从灶房探出身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招呼道:"小草来啦,春霞刚才还念叨你呢。"
江小草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花铃婶子,我想借您家的缝纫机用用。"
"缝纫机就在堂屋,尽管用。"胡花铃爽快地应着,又忍不住打趣道,"这回又是给你娘给谁做衣裳?是你大哥还是小弟?"
江小草小心翼翼地揭开黄麻纸包裹的布料,眼角眉梢都透着欢喜:"是我娘让我给自己做的。"
胡花铃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望天——可惜日头已经西沉,否则她真要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屋里正在纳鞋底的江春霞也探出头来,惊讶道:"今儿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母女俩这如出一辙的反应,逗得江小草抿嘴一笑。
胡花铃瞧着江小草喜滋滋的模样,心里却咯噔一下。但愿是李英子良心发现,可别是打着什么歪主意。
她压下心头疑虑,温声道:"那你去堂屋做吧,婶子灶上还炖着汤。"
江小草熟稔地踩动缝纫机踏板,布料在她指间行云流水般穿梭。
江春霞托着腮帮子在一旁看得入神,时不时发出惊叹:"小草姐,你这手艺比县里'红霞裁缝铺'的老师傅还强!我同学花五块钱在那儿做的裙子,针脚都没你匀称。"
"县里裁缝工钱高么?"江小草状似随意地问道。
"可高了!"江春霞掰着手指头,"学徒工一个月二十多块还管饭,正式工更不得了。上回我去交作业,看见供销社主任定做中山装,光工钱就给了十五块呢!"
江小草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却翻起波澜。
大哥的对象黄燕芳明里暗里嫌她碍眼,若是能去县里做工,既能避开未来嫂子,又能贴补家用——家里为大哥婚事正愁钱呢。
煤油灯芯噼啪作响,江小草赶在天黑前把衣裳的大身缝制妥当,剩下钉扣子、缝口袋的细活可以带回家做。她仔细叠好衣料,向江春霞一家道别。
胡花铃执意要送,提着煤油灯将江小草送到院门口。
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她突然压低声音:"今儿晌午我在墙根歇凉,听见你大哥跟你爹提钱绝户家三闺女的事......"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重重捏了捏江小草的手腕。
江小草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她想起今日回家时,爹娘躲闪的眼神,大哥反常的殷勤......夜露打湿的裙角黏在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院门时,李英子正往外泼洗脚水。
月光下,她扯出个僵硬的笑脸:"回来啦?"这反常的和颜悦色让江小草脊背发凉。
"娘,听说县里裁缝店招工,一个月能挣四十多......"江小草故意提起话头。
"哦?那挺好。"李英子眼神飘忽,端着盆快步往屋里走,"天不早了,赶紧睡吧。"
这敷衍的态度印证了江小草的猜测——若是往常,听说能赚钱的营生,李英子早该盘算着让她去试试了。
江小草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为采悬崖上的灵芝摔断腿,躺在柴房发高烧时,李英子也是这般,每日搁碗稀粥在门口就走。
月光透过屋顶的破瓦,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小草蜷缩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身下的稻壳枕头散发着霉味。墙角堆着的农具在月光下投出狰狞黑影,像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想起白日里胡花铃欲言又止的神情。钱绝户家的三闺女,去年嫁给三十里外一个瘸腿老光棍,换回三转一响的彩礼。那姑娘出嫁时,手腕上还带着上吊留下的勒痕......
夜风卷着后山的松涛声拍打着窗棂,江小草攥紧了新裁的衣料。
布料上细密的针脚硌着掌心,那是她偷偷在衣角绣的并蒂莲——原想着出嫁时穿,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到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