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班?”鹿书林刻意轻松笑了笑,干巴巴的,“爸,最近…最近剧组这边不是很方便。拍摄进度赶,现场也乱糟糟的,你们来了也没地方待,还影响大家工作...”
她搜肠刮肚地找着理由,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磨得喉咙生疼。
“把电话给我!我跟囡囡讲!”那头突然传来方女士带着哭腔急切的呼喊,紧接着是一阵窸窣的抢夺声。
父亲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但很快,方女士的声音压过了一切杂音,直接冲进了鹿书林的耳膜。
“囡囡!囡囡啊!”
方女士的声音嘶哑,显然是哭过了,混着不顾一切的焦灼:“侬听妈妈讲!要不…要不侬跟剧组请个假?回来!阿拉回家!先回家来好伐?阿拉在家里等侬!”
“妈,”鹿书林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冰冷的脸颊贴着同样冰凉的睡裤布料,另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脖颈上,扼住自己汹涌的情绪,“我没事。真的没事。你们别担心。”
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轻飘飘,又艰难无比。
“怎么会没事啊!”方女士喊得撕心裂肺,“新闻!网上的那些东西!阿拉都看到了呀!那些杀千刀的喷子!胡说八道!侬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囡囡!听妈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大不了阿拉就不演戏了!”
方女士的声音哽咽着:“那个圈子!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有什么好待的?!你们那个破公司!关键时候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一出事就装死!不管侬死活!囡囡不要怕!天塌下来有爸妈顶着!阿拉永远是你最硬的靠山!侬回来!明天就回来!阿拉去接侬!”
母亲的话语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鹿书林的本就破速不堪的自尊,也冲垮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
她死死咬住下唇,咸涩的泪水不受控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膝盖上的睡衣。
喉咙里堵得厉害,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都是我不好。”
她的声音彻底哑,抽噎着:“让爸妈...担心了。”
“快别这么说!”方女士在电话那头也哭出了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囡囡最乖了!最懂事了!不哭!阿拉囡囡不哭啊!听妈的,明天!就明天!阿拉买最早的高铁票去接侬!咱们回家!啊?”
“妈...”鹿书林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看向厚重的窗帘缝隙外,一丝微弱的、清冷的光线顽强地透了进来,勾勒出窗棂模糊的轮廓。
望出去,透过那窄窄的缝隙,看到城市上空悬着一弯细细的残月 ,孤零零地画在墨蓝的天幕上,散发着清冷、疏离、近乎无情的光。
那光芒如此微弱,如此遥远,照不进这间被黑暗和绝望充斥的心房。
“剧组的戏…还在拍,”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坚持,“我不能…一走了之。”
“还拍什么戏啊!”方女士心疼得尖利叫着,“有什么好拍的!这种时候了还拍什么戏!阿拉不要拍了!担心违约金是不是?阿拉赔!爸妈给你赔!多少钱阿拉都赔得起!咱不受这个窝囊气了!回家!”
窝囊气...
真窝囊啊。
鹿书林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更紧,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着,滑过脸颊,滴落在睡裤上,晕开更多深色痕迹。
窝囊怎么了?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嘴苦涩。
片酬里,不就明明白白地包含着一笔窝囊费吗?
签合同的时候,密密麻麻的条款背后,不早就默认了要吞下所有的难堪、屈辱和身不由己吗?
鹿书林抱着腿,蜷缩在沙发上,像个被遗弃的布娃娃。
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刚刚瞥见的那弯钩月却诡异地扭曲、变形...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另一轮月亮。
比今晚的圆。
饱满、硕大、银辉倾泻,高傲地悬挂在上海平层巨大的落地窗外。
那晚,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味道,混杂着昂贵的红酒气息。
她签下了那份改变命运的合同,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安逸没看合同,也没看鹿书林,只是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那轮圆满得近乎讽刺的明月。
比今晚的月亮…圆多了。
也亮多了。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
脚下是摇摇欲坠的立足之地,而悬崖之下,是无数的秃鹫。
它们盘旋着,嘶鸣着,眼中闪烁着贪婪兴奋的光芒,只等着悬崖上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顶流彻底坠落、粉身碎骨,然后蜂拥而上,分食那巨大的、蕴含着名与利的尸骸。
这些秃鹫,是那些闻风而动、火速撤下活动的品牌方。
是那些之前被自己团队强势压过一头、此刻终于等到机会反扑、在各大论坛匿名区疯狂落井下石、编造黑料的同期小花和她们背后的团队。
是那些战斗力极强、曾经卖着“好姐妹”、“前辈提携后辈”人设,此刻却迅速切割、其粉丝大规模刷起独自美丽,只是普通同事关系#话题的阵营。
更是网络上那些被煽动起来的、喊着“抵制劣迹艺人所有作品”、涌到代言品牌官微和过往作品评论区疯狂刷屏要求“下架”、“换人”、“给说法”的“正义路人”。
……
“安总,源头查清了。”陈三怡语速极快,“最初带节奏买营销号黑杭澈的,是唐颂的人,接着我们就被黑了。”
安逸的指尖在屏幕上停住,抬眸:“唐颂?他和杭澈有什么过节?”
“没有直接过节。纯粹是...梁琪想搞垮杭澈。”
“梁琪?!”
好大的惊喜,之前只以为她是个美丽草包,还真是小看了她了。
不过现在自顾无暇,暂时没时间收拾她。
“唐颂和梁琪还有张已已都保持着男女关系。”陈三怡快速解释。
“媒体那边,所有指向恋情的料,都精准地拦在了张已已爆料的传播链上,没让发酵。不过...”
她顿了顿,面露忧色,尽管她已经做好最快切割。
“梁琪毕竟是我们珩世的人,就算这是她的个人行为,如果爆出去,外界也很容易把这笔账算在珩世头上。”
安逸提了口气:“不管是谁点的火,我们只管把它烧得更旺一些。”
火不够旺,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指尖在ipad上点了点,屏幕上正显示着第18个新鲜出炉的黑热搜,#鹿书林片场欺凌场务...
“我明白。只是…”陈三怡心领神会,眼中闪过决断后的迟疑,“要不要事先告诉书林?我怕她会对您产生更深的误解。”
安逸的目光落在桌角那部安静的手机上,屏幕漆黑。
自从那通质问之后,鹿书林再未打来过。
“不用。做好你该做的事。”
那个人对自己的误解,难道还少么?
“是。”陈三怡不再多言。
“等等。”安逸指着屏幕上最初爆出来的地下车库所谓包养照片,“这个狗仔拍的照片不错,想办法挖过来做艺人摄影。”
珩世官微的沉默像一潭不断下沉的死水。
第七天,当#鹿书林被包养#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爆炸点以更迅猛、更精准的姿态撕开了舆论场:#鹿书林学历造假#。
这一次,配图“证据确凿”,某三流民办艺校的毕业证复印件,照片位置赫然是鹿书林高中时期的证件照,专业栏写着“表演(专科)”,与她官方简历上那所知名的211院校艺术系本科履历天差地别。
爆料者言之凿凿,痛斥其“虚荣造假”、“欺骗粉丝”、“德不配位”。
拍摄片场的空气彻底凝成了冰坨。
“哐当”一声,两盒冰冷的、油水凝固的盒饭被场务粗暴地扔进路文文匆忙伸出的手里,塑料盒盖弹开,几片蔫黄的菜叶粘在边缘。
“就说这么多了,爱吃不吃吧!”场务毫不掩饰着厌烦,眼神像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路文文气得浑身发抖,连日来的委屈和愤怒几乎冲破头顶。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不屑的嗤笑和远去的背影。
不远处的拍摄核心区,导演的咆哮如同惊雷,震得整个棚顶嗡嗡作响:“卡!卡!卡!怎么回事?!都拍了六条了?!还没找到状态?!我不管你多少粉丝有什么后台!拍不好这场戏,今天大家都别想收工!”
他狠狠摔下头上的监听耳机,砸在监视器旁发出巨响。
鹿书林站在甜品柜台后,灯光惨白地打在她脸上,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颊瘦得微微凹陷。
她用力抿着唇,对着导演和周围投来的或同情或厌弃的目光深深弯下腰:“对不起导演,我再好好揣摩一下。”
午饭时间到,导演烦躁地看了眼腕表,又瞥了眼状态明显不对的鹿书林,最终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全组先休息!”
他转向副导演,迁怒:“副导!B组那边情况怎么样?”
副导演忙不迭地拿着通告凑过去核对。
几个摄影组的工作人员从摇臂上下来,汗流浃背,一脸晦气。
“咋回事?今天又拍不完?”外围的道具组凑上来低声问。
其中一个摄影师脱下手套,用力拍打着上面的灰,朝鹿书林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我要是她,我都不好意思赖在这!一个镜头拍了六条都过不了,害得大家都不能早收工!这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吗?”
拉住他的道具组男人一脸神秘,压低声音,却故意让音量维持在能被听清的程度:“毕竟是有金主捧的,哪有什么真演技。”
他鬼祟看了看四周:“我听说啊,之前这个角色是舒媚的,硬是被她给撬了,靠什么?还不是靠陪...”
语调暧昧拖长了音,做了个下流的手势。
“陪我们那个投资人呗!六十多了,啧啧,玩得挺大啊,也不怕...”
“哪个投资人?那个?”摄影师表情夸张,带着猥琐的兴奋,“不是吧!这不是珩世投的么?”
“还有联合出品啊!”
“六十多?这都睡得下去?别最后玩出人命...这个大佬是谁啊?”
道具组男人脸上却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眼神闪烁。
“说话啊!便秘啊你!”摄影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对方躲闪的眼神让他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背后...怎么好像有股寒气?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
胡超岳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刚下戏,一身特种兵的迷彩作训服还未换下,脸上还带着拍摄时留下的油彩污迹,眼神却沉静锐利,像冰冷的枪口,正直直地锁定他。
他手里抱着沉重的战术头盔,身姿挺拔,带着无声的压迫感。
“那个...你不是饿了吗?”道具组男人猛地拽了拽摄影师的袖子,声音发颤。
“对对对!吃饭!快走快走!”摄影师瞬间冷汗涔涔,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拽着同伴狼狈地逃离,嘴里还不住地埋怨,“都是你!来人了也不提醒我!”
胡超岳沉默地看着那两人仓皇的背影,眉头紧锁。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目光转向角落那辆孤零零的房车。
论惨,鹿书林无疑是风暴中心,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但他胡超岳,这个刚刚签约珩世、被寄予厚望、以为能乘着东风扶摇直上的新人,此刻却被牢牢绑在这艘注定沉没的巨轮船舷上,成了风暴中排名第二的祭品。
他的上升之路,在刚刚起步时,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彻底掩埋。
看似前途,一片晦暗。
路文文端着两盒简陋的群演盒饭,一路上忍受着无数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挺直脊背,每一步都像踩在岩浆上。
她替鹿书林委屈,更替她不值。
回到房车,深吸一口气,路文文努力挤出笑容:“书林姐,吃饭。”
鹿书林放下几乎被捏烂的剧本,看了一眼那两盒毫无热气的饭菜,抿了抿干裂的唇,没说话。
这种区别对待,她早已麻木,只要剧组没解约,只要她还想在这个圈子待下去,她就得演下去。
只是心,早已乱成一团麻。
刚打开盒饭,车门被轻轻敲响。
路文文警惕地拉开门帘一角。
胡超岳站在车下,手里拿着两盒包装精致、一看就是自购的新鲜水果拼盘,芒果和油桃切得整整齐齐。
“文文忘了拿的。”
他声音平静,眼神坦荡。
路文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头一热,连忙接过:“对对!瞧我这记性!谢谢胡老师!”声音带着感激。
鹿书林看着那两盒鲜艳欲滴的水果,鼻尖猛地一酸,喉咙哽住,只低低说了声:“谢谢。”
胡超岳没多停留,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他看得明白,鹿书林深陷风暴中心,一周过去,网上黑料铺天盖地,却没有一个代言解约。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珩世在保她,在背后无声地运作。
那些见风使舵的品牌商,绝不会仅凭“相信”就按兵不动,这是资本博弈的信号。
可惜,身陷囹圄的鹿书林,只感到了四面楚歌的寒意和导演日益暴躁的斥责,状态每况愈下,恶性循环。
“吃完饭需要对一下戏吗?”胡超岳的声音隔着几步传来,带着纯粹的善意。
鹿书林心头那点微弱的暖意被点燃,她用力眨了眨眼,声音恢复了些许生气。
“好,那一会在休息区见。”
“好。”
路文文目送胡超岳走远,才关上车门,声音带着感慨:“没想到他…人还挺好的。”
鹿书林看着桌上和冷盒饭形成鲜明对比的水果,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