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孤儿院的第一个夜晚,贺介源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那薄薄的皮肤失去血色,泛出青白。
鼻腔里酸涩的洪流不断上涌,冲击着最后的防线,他能感觉到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汇聚,沉重得让眼皮不住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哨声尖锐地响起。
孩子们像被上了发条,默默地、迅速地排成队,走向食堂。
一股潮湿的抹布、隔夜饭菜和铁锈混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米饭黏糊成团,泛着湿漉漉的光,像是被水长时间泡发过,青菜被炒的焦黑发黄,软塌塌地趴在一边,了无生气。
吃进嘴里首先是陈腐的油哈喇味,仿佛是回锅了无数次的旧油,紧接着是某种蔬菜腐烂前的酸涩感,仔细一闻,还有一股浓重到发苦的酱油味,试图掩盖一切却欲盖弥彰...而那块肉,需要用牙齿费力地撕扯,嚼劲十足,却嚼不出任何肉香,只有满口的咸腻。
那只象征性的勺子,在几乎见底的大桶里徒劳地刮出刺耳的声响,轮到的人无一不伸长了脖子,紧紧盯着勺子的轨迹,仿佛多用一分目光就能使它多盛出一点。
最终,落在每个人碗里的,只是一小滩勉强盖住碗底的糊状物
贺介源端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鼓起勇气尝了一口,它让人产生一种对食物的负罪感,仿佛吃下去的不是营养,而是对时间和生命的浪费,每一口都难以下咽,胃里开始隐隐不适,心情也随之跌入谷底。
一个身材比同龄人壮实些的男孩,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他下巴高高扬起,用鼻孔觑着人,嘴角歪向一边,扯出一个充满讥诮和鄙夷的冷笑,眉毛高高挑起,呈一个夸张的弓形,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死死钉在对方脸上,享受着他人的窘迫。
贺介源后来知道,他叫孙天放。
孙天放手里端着自己饭菜,视线却牢牢地黏在别人的餐盘上,充满了纯粹的渴望。
他走向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沈凝。
沈凝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即便是如此难以下咽的饭菜,她依旧充满了期待。
“拿来吧你!”孙天放一把将小女孩的饭盒抢了过去。
小女孩先是一愣,随即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泪水在边缘盈溢,将落未落,怯生生地抓住孙天放的衣角:“还给我……我饿……求你……”
“滚开!饿死鬼!”孙天放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小女孩的头磕在板凳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没有嚎啕大哭,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虾米,泪水无声地、不断地从眼眶里满溢出来,只剩下压抑的、痛苦的抽噎。
没有人移动身体,目光刻意避开焦点,孩子们只是互相交换一个短暂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丝心照不宣的无奈,然后便迅速将目光重新埋回餐盘,手上的动作明显慌乱起来,筷子在餐盘里有些无措地扒拉着,只想快点把食物塞进嘴里。
站在一旁的罗焕荣瞳孔里映不出半点火气,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审视。
贺介源看着周围的麻木。
所有人每一张脸上都写满冷漠,那种小心翼翼的回避,是一种用沉默筑起的更高更冷的墙,你能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但当你伸出手,却接触不到任何温度,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吃完饭,孩子们被允许在走廊里短暂活动。
贺介源缩在一个角落,抱着膝盖,他的目光涣散,明明看着前方,却仿佛穿透了一切,没有焦点。
这时,他看到两个稍大点的孩子躲在楼梯的阴影里低声交谈。
其中一个声音带着疑惑:下意识地朝对方凑近,身体前倾,形成一个隐秘的角落“……我跟你说,院长不是说小七去常来送旧衣服的王太太家过好日子了吗?怎么上次王太太来,我偷偷问她,她好像根本不知道有小七这个人似的……”
另一个声音被压得极低,不再是清晰的字节,而更像是一种急促的、带着湿意的气声:“你疯了!别问了!你想被送进‘黑屋’吗?院长说他们去哪就是去哪!再问下一个就是你!”
对话戛然而止。
两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分开。
“小七”是谁?
“黑屋”又是什么地方?
贺介源肩膀不自觉地缩起,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皮肤变得像纸一样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窗外。
天色诡异地暗沉下来,雨丝又冷又密,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天地都笼罩在里头。有一个人,引起了贺介源的注意。
那是一个靠窗站着的少年,看起来比他大一两岁,身形清瘦,俊俏的有些张扬,又初具棱角的锋芒,侧脸的线条利落得像是工笔勾勒,鼻梁很高,但鼻尖却带着一点还未褪尽的圆润弧度,悄悄泄露了年纪。
可他周身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决绝,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温气场。
他叫陈烁。
贺介源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个没有一丝冗余,仿佛一个情感黑洞的少年,将会是他们彼此倾泻而下的阳光。
第二天清晨,贺介源是在饥饿与寒冷中醒来的,风裹着寒气破窗而入,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个脏兮兮的绒布小熊还在,绷紧的情绪似乎消散了一点点。
这是妈妈留下的,是他与过去那个温暖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他允许自己沉溺的、短暂的谎言,仿佛一切从未改变。
早餐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目睹了昨天发生的一切,贺介源已经学会缩在院中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喝着那被称之为稀粥的清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孙天放晃着膀子走了过来,目标明确,是他。
脚步声在身边停下,孙天放一言不发,一把夺过了贺介源紧紧攥在手里的绒布小熊。
“这破玩意儿,看着真碍眼!”孙天放眉头紧皱的拎着小熊的耳朵,在贺介源眼前晃悠。
“还给我!”贺介源整张脸涨得通红,拳头在身侧攥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还给你?”孙天放嗤笑一声,随手将小熊扔垃圾一样丢在积水里,用他那双脏满是泥污的胶鞋狠狠地踩了上去,不住的用力碾踏,黑纽扣眼睛几乎都要脱落。
贺介源死死盯着对方,眼角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孙天放用胳膊肘死死抵住贺介源的脖子,将其压在墙上,凑近了:“怎么,不服气?”
贺介源咬紧牙关,下颌骨的线条绷得像石头一样硬,最终,对未知风暴的恐惧,彻底淹没了那一点点可怜的勇气。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挡在了他和贺介源中间。
是陈烁。
他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旧衣服,眼神像燃尽的篝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却比任何凶狠的目光都更令人心悸,对着它凝望时,会害怕从里面浮起什么未知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陈烁从不会理会这些事情
孙天放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发毛,恼羞成怒道:“陈烁?滚开!这里没你的事!”
他试图用蛮力推开陈烁,但陈烁看似清瘦,却站得极稳。
一旁的江舟丢下手中的碗,冲了过来,站在陈烁身边,怒视着孙天放,身体微微前倾,肩膀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整个身体的姿态都在无声地呐喊:“我与你势不两立”。
冲突的喧闹终于引来了罗焕荣。
他提着半截烟,不耐烦地吼道:“吵什么吵!一大清早号丧啊!再吵今天他妈的都别想吃午饭!”
贺介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指向孙天放:“罗叔叔……他,他抢我的东西,还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