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焕荣猛地一挥手,像是要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瞥了贺介源一眼,那目光轻飘飘的,像拂过一粒尘埃,用力的吸了一口烟,指着陈烁和江舟骂道:“有你俩什么事?滚一边去!”
接着,他转向孙天放,毫不掩饰默许的纵容道:“天放,跟个新来的较什么劲?”
孙天放眉毛轻轻一挑,眼神从上到下缓缓地打量着贺介源,用力将小熊砸向他道:“你给我等着!”
陈烁没有理会罗焕荣的呵斥,目光依旧锁在孙天放脸上,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空气:“捡起来!”
“你他妈的!”孙天放举起拳头直奔面门就要朝着陈烁砸过去。
陈烁只是迅捷地抬起手掌,“啪”地一声,稳稳地将那只暴怒的拳头攥在了半空,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你确定要让我把你躲在仓库后面发生的事 ,在这里说出来?”
话音落下,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在他头顶炸开,他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猛地倒流回心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像是要避开这无法承受的事实,脸色由煞白转为通红,
他猛地缩回拳头,转过身子,像条丧家之犬般匆匆走入雨中,连罗焕荣在身后的叫喊都没理会。
没人想到,一场风波,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平息了。
贺介源捡起那个脏污不堪的小熊,紧紧地,实实在在地抱在怀里。他抬眼看着挡在他身前的陈烁,眼神一触即离,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闪烁。
但那惊鸿一瞥中,却盛满了毫无保留的感激,他随即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谢,仿佛承受这份善意,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这时,之前那个一直站在陈烁身边的男孩凑到了陈烁身边,拉过陈烁的胳膊,压低声音:“烁哥,你……你今天怎么了?”
他认识的陈烁,绝不会主动招惹麻烦。
陈烁从孙天放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看向江舟,淡淡地回了一句:“看他碍眼。”
江舟眨了眨眼,虽然仍有疑惑,但还是笑嘻嘻地拍了拍陈烁的肩,然后蹲下身:“没事了,这小熊……回头我看看能不能洗干净。”
“谢...谢...哥哥...”
贺介源在江舟的搀扶下站着,偷偷看向陈烁。
陈烁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漠然,独自离开了。
夜晚对贺介源来说似乎更加难熬。
恐惧和寒冷让他无法入睡,鼾声...磨牙声...甚至轻微的啜泣声如同沥青,堵塞了他的耳朵。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推开了。
罗焕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随即“啪”的一声打开灯,径直来到孙天放的床边:“天放,院长叫你过去。”
只感觉到上铺被叫到名字的孙天放浑身一颤,开始极其缓慢地磨蹭着下床,贺介源半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屏住呼吸偷偷张望,孙天放像一只被剥去外壳的软体动物,恨不得能把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彻底消失,他试图深呼吸,但气息到了胸口就变得浅而急促,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每隔几秒就无意识地吞咽一下。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心照不宣的恐怖。每个人都明白“院长叫你过去”意味着什么,但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用力呼吸,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抽气声。
孙天放跟着罗焕荣走了,门被轻轻带上。
贺介源大脑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全部心神都被“等待”这件事占据、消耗。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推开,孙天放回来了。
他几乎是挪进来的,脚步虚浮,那双眸子没有一丝光彩,麻木地爬回自己的床铺,蜷缩起来,将整个人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连一丝呜咽都没有。
...
夜晚的月光不是温暖的,而是清冽的,陈烁没有睡,脑海里白天的画面清晰地浮上来。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注意到贺介源,有时,是因为一个极微小的细节。
陈烁蹙了下眉,像平静湖面被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打破。
当看到贺介源如被强光钉住的小鹿,目光下意识地闪躲、垂下,一种连挣扎都已放弃的沉寂时,他告诉自己,他与他无关。
可是心里总是不自觉的掠过一丝模糊的熟悉感。
不是容貌,是那种被抛入陌生境地的戒备,以及无措,是一种令人心碎的认命,仿佛在说:“好吧,就这样吧”。
很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被送进孤儿院那晚,大概也是这副样子。
只是他当时还小,藏不住惊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把所有的惊涛骇浪,强行按进这具驱壳的最深处 。
终于,陈烁还是站了起来,完全是出于身体的本能。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站在了贺介源的面前,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
从这一天起,陈烁就多了个小尾巴。
贺介源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我知道你会帮我,所以我可以暂时不用那么坚强”
最初的时候,这条小尾巴还只是远远的吊着,可不知从何时起,这距离缩短了。
他偶尔会觉得有点吵,有点碍事,可每当想开口让对方“别跟着了”,瞥见那双瞬间会黯淡下去,像做错事小狗般的眼睛,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孤儿院的暑假枯燥且漫长。
十五岁的陈烁,十三岁的贺介源分别有着自己的学业。
陈烁做题快,思路清晰。
贺介源遇到难题时,会先用笔帽轻轻戳戳陈烁的手臂,等陈烁从自己的书本里抬起头,他才把习题本推过去,手指点着卡住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
陈烁通常不会直接讲答案,而是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列出关键步骤,言简意赅地提示一两句。
贺介源往往一点就通,立刻埋头演算,偶尔遇到实在转不过弯的,陈烁才会多解释几句。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作业本上投下斑驳的光点,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那不是光点,是少年悸动的心。
午后是一天中最炎热慵懒的时光。
其他孩子可能跑去阴凉处打盹或偷偷玩水,陈烁却常常靠着大树看书。
是七八本推理书和世界名著,那是孤儿院唯数不多的书,同时也是属于陈烁的宝贝。
书籍封皮磨损的厉害,陈烁翻书却异常轻柔,微微蹙眉沉思时,阳光恰好掠过他挺直的鼻梁,在脸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份认真的俊朗,让人移不开眼。
这些书,他看了不止十遍,可他依旧没有一丝腻味,仿佛每一次阅读都是一篇新的故事,永远读不完。
贺介源靠在陈烁的身边,手里的书是陈烁给他的。
在看书的时候,他会默不出声,有时看着看着,贺介源会抵挡不住困意,脑袋不知不觉歪向陈烁的肩膀。
陈烁的身体会僵硬一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任由他靠着,翻书页的动作放得更轻。
下雨天,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宿舍楼里,他们会待在走廊尽头那扇能望见院门的窗户边。
陈烁有时会拿出一副缺了几张的旧扑克,教贺介源玩一些简单的游戏。
贺介源输了会微微嘟嘴,赢了眼睛就亮晶晶的,漾着一层潋滟的水光。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噼啪作响,衬得室内更加安静。
偶尔,陈烁会停下动作,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世界,眼神有些放空。
贺介源这时便会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陈烁沉静的侧脸,直到他重新回过神。
夜晚,宿舍熄灯后,是一天中最私密的时刻。
暑热未散,其他床铺渐渐响起鼾声或窃窃私语。
贺介源的床铺和陈烁的相邻,因为是大通铺,几乎是贴在一起。
黑暗中,贺介源有时会小声说:“陈烁哥?”
“嗯?”
“你睡了吗?”
“快了。”
短暂的沉默后,贺介源可能会问一个白天没想明白的数学题,可能只是一句有些傻傻的话语,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确认陈烁还在。
陈烁的回答总是简短,但不会有丝毫不耐。
有时,贺介源什么都不问,只是翻个身,面朝陈烁的方向,闻到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声就能安心睡去。
陈烁偶尔会在贺介源睡着后,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听着身侧均匀的呼吸,觉得这个喧闹又漫长的夏天,也因为这份安静的陪伴,变得不那么难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过,充斥着阳光、蝉鸣、雨声、星辰。
贺介源的脸颊被晒黑了些,个子好像也悄悄窜高了一点点。
陈烁依旧话不多,但冷了多年的眼底,终于有了温度,他似乎第一次发现,原来坚硬的世界里,也藏着这么多需要轻拿轻放的柔软。
暑假的尾巴悄然而至。
某个傍晚,天空堆叠起绚烂的晚霞。
陈烁和贺介源并排坐在院子里的墙角,看着天边由暖橙渐变为绛紫。
“快开学了。”贺介源晃荡着腿,轻声说。
“嗯。”陈烁应了一声。
“陈烁哥。”贺介源转过头,晚霞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柔光:“下学期……我可以跟你一起上学吗?”
他来到孤儿院之后,就已经告别了过去,只能上孤儿院所属的定点学校。
陈烁看着天边的绛紫,顺手拍了下贺介源的后脑勺:“废话。走了,该吃饭了。”
贺介源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快步跟上陈烁的背影。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这个夏天从未结束。
...
8月31日,陈烁带领贺介源报道领了书,第二天是上学的日子。
背上孤儿院给提供的书包,虽是清一色的便宜货,但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洋溢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陈烁生得清瘦,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干净气息,生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眼尾略略上挑,鼻梁高挺如峰,衬得侧面轮廓格外清晰,唇形分明则显得坚毅。
他的五官单看都极为出色,组合在一起更是协调俊朗,眉眼间仿佛蒙着一层薄雾,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贺介源则是完全相反,他的脸颊线条尚显圆润柔和,肌肤白皙得仿佛上好的细瓷,映出一种温润的光泽,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两弯浅浅的影。
旧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袖口总是长出一小截,露出清瘦的手腕。
几个同班男生从后面追上,嬉笑着拍陈烁的肩:“哟,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尾巴,这谁呀。”
陈烁没回答,只是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侧身把贺介源挡在身后。
等那些人走远,他才开口,声音很低:“我同学。”
贺介源低头嗯了一声,手指揪着书包带。
到学校门口,陈烁停下。
他顿了顿:“放学在教室等我。”
贺介源攥着衣服,看着陈烁转身离去,随即嘴角突然难以自制地向上牵扯,脚步变得轻快雀跃的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