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冬,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
宫阙之上白霜覆瓦,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细响。
顾清羽坐在尚书府西堂,翻阅案册。门外的雪光映进来,把她的侧脸映得冷白。
春华跑进来,气喘吁吁。
“小姐,宫中来人——说是请您入宫!”
顾清羽手一顿,目光微凝。
“宫中?召我做什么?”
“说是殿下遇刺,圣上震怒,命尚书府主事者入宫问审。”
顾清羽抬眼,那一瞬的神色极复杂。惊讶、担忧,还有那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惶乱。
她缓缓起身,换上素衣。
“春华,备车。”
“小姐,外头雪大——”
“没事。”她轻声道,“只怕,宫里的雪更冷。”
御前殿内,烛光森森,金炉焚香,烟雾袅袅。顾清羽被带进殿时,跪了一地的人。她一眼便看见那人——
萧景祈端坐在案后,身着明锦官袍,左肩缠着白纱,神色淡淡,却掩不住那抹疲惫。
她心口一紧。那白纱上,渗着一点点血迹。
“臣女顾清羽,叩见殿下。”
萧景祈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淡声道:“平身。”
顾清羽起身,却不敢多看他。她隐约感觉得到,那目光似乎一直停在她的指尖——那双曾在火中抓着账册的手,如今已结疤,却仍纤细。
“顾女,”一名内侍朗声道,“殿下问你,风楼账册可有遗失?”
顾清羽垂目:“启禀殿下,两本账册,妾身已按数送入刑部。”
萧景祈点头,指尖轻轻叩着案几。那动作极细微,却透出他惯有的克制。
“刺客所用的金针,产自江南商号——据闻与尚书府旧部有关。”
顾清羽心头一凛。那商号,是她接手过的产业之一。殿内静极,只有火焰噼啪作响。
她抬头,直视他。
“殿下怀疑我?”
萧景祈目光微动,低声道:“本宫不信你。”
顾清羽的手缓缓收紧。“可在宫廷中,‘不信’与‘防’……本是一件事。”她的话轻,却锋利。
殿内一片寂静。许久,萧景祈忽而笑了。那笑极淡,却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倦意。
“顾清羽,”他说,“你真是个聪明人。”
顾清羽低下头,语气平平:“聪明的女人,活得久一点。”
萧景祈轻叹一声,挥手让侍卫退下。
待殿内只余二人,他起身走近,衣袍拂地,脚步极轻。
“你可知——”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贴近她耳畔,“那夜刺客用的金针,原是暗卫制给我的。”
顾清羽怔住。
“你怀疑我,”她轻声道,“还是在救我?”
萧景祈凝视她良久,忽而伸手,替她拂去鬓边一缕雪丝。
“若我真信你,”他说,“今夜不该让你来宫中。”
“那你为何还召我?”
“因为我怕,若不见你一面——”
他顿住,声音低哑,“——我会忘记你。”
顾清羽微微一震。心口那一点冷,像被火焰烧开。
“殿下,”她轻轻笑,带着自嘲,“您在宫里,怕什么都不会忘。”
“唯独你,我怕忘了。”
夜深时,宫门外雪愈大。
顾清羽出了御前殿,回望时,萧景祈仍立在殿中,背影被烛光拉长。
春华打着伞在外候她,见她神色复杂,忍不住问:“小姐,可是殿下说了什么?”
顾清羽低声道:“他说,他怕忘了我。”
春华惊讶:“那不是好话吗?”
顾清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雪上。
“春华,你不懂。”
“什么?”
“若一个人怕忘,说明他已经在想忘。”
春华愣住。雪落在顾清羽的发上、肩上,一层层白。
她回头看那殿门,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她与那人,今夜之后,再也不会是从前那样的清白。
宫中雪夜,御书房灯火未灭。
侍从退尽,萧景祈坐在案前,神色沉寂。指尖微微颤着,揭开袖口——那金针伤口尚未愈合。
他凝视掌心的一片碎玉。那是从顾清羽簪上坠落的玉角。
他苦笑一声:“顾清羽,你到底是什么人?”
门外传来太监低声回禀:“殿下,圣上召您入寝宫议事。”
萧景祈收起那片碎玉,起身,步伐极稳。
只是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望向窗外的雪——那雪在灯光下,像千万细碎的羽毛。
他低声喃喃:
“这世间所有的白,皆不如你心里那一点狠。”
顾清羽回到府中,换下宫装,对镜而坐。
春华端来热水,替她拭去脸上的寒气。
“小姐,殿下伤重,您不该担心他吗?”
顾清羽淡淡一笑:“担心也没用。”
她伸手,从衣袖中取出一缕金丝。那是太子衣袍边缘的一段断线。
她指尖轻抚,目光复杂:“这金丝,织得紧得很……可再紧,也拦不住命数。”
春华听不懂,只觉小姐自火后越发沉静。
夜里,她梦见风楼的火与今夜的雪混成一色——梦中,有人对她低语:
“顾清羽,若你不怕火,便当成雪。”
她惊醒,泪已湿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