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的夜,总比别处静。
月光像一层冰,铺在青砖小径上,照得人心都凉。
那一夜,府门口火把高举,侍卫列阵。顾清羽听见外头的太监尖声报名,心口轻轻一震。
“太子殿下——驾到。”
春华慌了手脚,低声问:“小姐,我们该避开吗?”
顾清羽摇头。
“避?若避,反惹人疑。留在这,就当府中一缕寒烟,谁也不会注意我。”
她说完,抚平衣袖,低头重新点亮灯芯。那火光微弱,仿佛她胸口那团被压抑的命运,也在挣扎。
萧景祈踏入尚书府时,披着一身月光。
他不过二十有一,面容清俊,眼神中却藏着不符年纪的深思。
他对这座府第并不陌生——尚书生前是先帝旧臣,手握军政,萧景祈小时候常来拜访。只是如今,主人已逝,院中只余阴气。
他步入正堂,老夫人拄杖迎出,伏地叩拜。
“老臣妇见殿下。”
萧景祈伸手虚扶:“老夫人不必多礼。本宫奉旨来探望,也为吊唁旧臣。”
他语调温和,却透着几分疏离。老夫人心知分寸,寒暄几句后,命人呈上茶。
而就在此时,萧景祈的目光,掠过众妾室之列,停在最末一位身上。
那女子穿一袭素白丧衣,鬓角垂下一缕发丝。她的眉并不浓,却极细长,眼神平静得仿佛风未曾吹动她的心。
她没有刻意低头,也没有抬眼,端端正正地坐着。那一刻,灯影落在她侧脸上,光与影像水一样滑过。
“那位是何人?”萧景祈低声问身旁太监。
太监俯身:“殿下,那是顾清羽——亡尚书新娶的八姨太。”
萧景祈眉心微蹙。
“新娶?”
“是。成亲当夜,大人便薨。”
殿下一声轻“哦”,没再说话。可那目光,却仍停留在她身上片刻。
当众妾室齐齐起身行礼时,顾清羽也随众叩首。她的动作极缓,缓得像一池静水。
她知道——此刻若有半点逾矩,旁人必以“寡妇失礼”罪她。
萧景祈走过时,步履极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那是禁宫中常用的上好香料,干净、冷峻、几乎没有凡气。
“八姨太。”
顾清羽一怔,抬眼。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太子少有人主动与妾室言语,尤其是这样身份的女人。
她轻声答:“妾身在。”
萧景祈淡淡地看她:“听闻你尚未拜堂便守寡。”
“是。”
“可惜。”
顾清羽微微一笑:“世间多遗憾,妾身已习惯。”
萧景祈盯了她一瞬。那笑淡若无痕,却像一把柔刀,划破夜色的宁静。
他忽然转过头,语气温和:“老夫人,此女心性可嘉。尚书若有灵,当慰。”
老夫人忙应声,面上堆笑,心中却生了戒意——太子为何对一个寡妇多看两眼?
宴散后,萧景祈并未立刻离去。他绕过长廊,独自一人走进后院。那是尚书府最幽静的地方,夜风吹过桂树,花香微甜。
顾清羽送完客人,方才经过此地。她原想绕路,却听他开口——
“顾氏。”
那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清冷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缓缓转身,行礼:“殿下。”
“你不怕?”
顾清羽微微抬眸:“怕什么?”
“夜深人静,你与本宫独处。”
“殿下是天家之人,妾身若有妄念,岂不是找死?”
萧景祈被她这一句噎住,忍不住轻笑:“你倒有趣。”
顾清羽低声道:“殿下谬赞。小妇不过识时务罢了。”
萧景祈定定望着她片刻,神情复杂。
“尚书府乱象,本宫略知一二。你年幼入门,又遭丧夫之变——若有难,本宫可代言。”
顾清羽垂眸,心中一阵轻颤。
她明白,这句话并非怜悯,而是一种试探。
太子若真仁厚,不会多言;若心有谋,他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轻轻一笑,声音柔和:“殿下厚恩,妾身铭记。但妾身心愿清净,只想安分守灵。”
萧景祈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她这话——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正中他心底那根难以名状的弦。
“你不像传闻那般懦弱。”
“活着的人,都会装。”她答。萧景祈微怔。
她说这句话时,月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那是一种悲凉的平静,像经过千锤百炼后的笑。
他忽然有种错觉——眼前这女子,虽身陷尘埃,却比任何贵族都高傲。
当夜风更冷时,春华在远处悄声唤:“小姐,夜深了。”
顾清羽行礼退下,未再回头。她知道,这一夜的相遇,会在往后的人生里,埋下某种说不清的缘。
萧景祈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忽然道:
“她若不是寡妇,倒是个有趣的女子。”
太监垂首,低声应:“殿下莫要失言。”
他笑了笑,未答。月光照在他衣袂上,冷若霜雪。
顾清羽回房后,春华忙关门上闩,低声问:“小姐,殿下为何与你说话?”
顾清羽坐在镜前,摘下发钗。铜镜中的自己清瘦如烟,眸色深沉。
“因为他聪明。”
“那小姐——您会与他走近吗?”
顾清羽轻轻抚镜,镜面一晃,倒映出她似笑非笑的脸。
“春华,世上没有谁可以靠近太子。靠得太近的人,不是死,就是被烧成灰。”
她说完,将那支银簪插回鬓间。那簪上雕着一朵雪花,冰冷透骨。
她对镜轻声道:
“若真有一日他记得我——也不过是簪中那点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