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城市,将夜色洗得愈发深沉浓稠。老旧的公寓楼像一头沉默的受伤巨兽,蛰伏在雨幕中,四楼那扇破碎的窗户,是它身上一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
处理小组来得很快,几乎是通讯挂断后的十分钟内,两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厢式车便悄无声息地滑入街角,停在雨帘深处。
车上下来的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制服,动作迅捷而专业,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冷硬气息。他们迅速在公寓楼周围拉起肉眼难以察觉的灵能干扰结界,隔绝内外,然后无声地进入楼内。
君洱将那个重新封印好的青铜匣子交给了带队的中年人——守契盟三级执事,陈锋。
陈锋接过匣子时,脸色异常凝重,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青铜表面时,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一个铭刻着更多封印符文的特制金属箱内。
“初步判定为凶煞级灵异残留物,封印破损度约百分之十五,内部怨念活性极高,存在强烈精神污染特性。”君洱的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但汇报依旧条理清晰,“现场灵残复杂,确认有噬忆灵活动痕迹,以及……纵契会成员与歌的灵残残留。初步推断,噬忆灵为该封印物逸散力量催化所生,与歌的出现导致封印进一步松动。”
他没有提及与歌去而复返的协助,也没有提及静水的自动护主。有些细节,在未明了其背后含义之前,不宜过早纳入官方记录。
陈锋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卧室,尤其是在那残留着深灰色腐蚀痕迹的地面和墙壁上停留片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骇然。“辛苦了,君洱执事。这里交给我们。你的灵核消耗过度,需要立刻回总部进行评估和休养。”
君洱没有推辞。他能感觉到体内灵核传来的阵阵虚弱感,如同被掏空了一部分,运转滞涩。每一次高强度的灵能运用,尤其是对抗这种级别的存在,都是在刀尖上跳舞,消耗的不仅是灵力,更是本源。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严密保管起来的金属箱,青铜匣子就在其中,像一个沉睡的、却随时可能再次惊醒的噩梦。与歌最后那句话,还有他那复杂难明的眼神,再次浮现在脑海。
“你的命,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思维的缝隙。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对陈锋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这片依旧弥漫着淡淡怨念和灵能焦灼气味的区域。走下楼梯,穿过守契盟成员设立的临时岗哨,重新踏入冰冷的雨幕中。
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他撑开伞,却没有立刻叫车,而是沿着被雨水洗刷得泛着冷光的街道,缓缓步行。夜风裹挟着湿气,吹动他深灰色风衣的衣角。
灵契界的夜晚,从来不曾真正平静。隐藏在都市霓虹之下的,是无数游荡的灵异、蠢动的契约,以及两大组织之间永无休止的明争暗斗。而今晚,他感觉自己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了水面下更庞大的阴影。
与歌。纵契会。那个青铜匣子。噬忆灵看到的有趣的东西。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中盘旋,却无法拼凑出一个清晰的图案。与歌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他肆意抢夺噬忆灵,惊动凶煞,看似符合纵契会肆意妄为的作风,但最后关头出手相助,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显得极不寻常。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君洱停下脚步,站在一座横跨在浑浊河水上的桥梁中央。桥下河水因暴雨而上涨,湍急汹涌,发出沉闷的咆哮。他望着远处城市中心依旧璀璨的灯火,那些光点在水汽中晕染开,模糊了现实的边界。
守契盟总部位于城市另一端,一座看似普通的现代化写字楼高层。但内部经过空间折叠技术的扩展和重重结界防护,自成一方天地。当君洱通过数道灵能验证,踏入总部那充满科技感与古朴符文交织的大厅时,已是凌晨。
“君洱执事,”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疗部成员早已等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检测仪,“请随我来进行灵核状态检测。”
君洱配合地跟随他进入一间净室。检测过程并不复杂,但结果却不容乐观。
“灵核活跃度下降至标准值的百分之六十二,灵力储备严重透支,内部结构出现轻微震荡波纹。”医疗部成员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眉头紧锁,“君洱执事,您需要至少三天的绝对静养,禁止任何形式的灵能运用,并配合进行至少五次灵蕴温养治疗。否则,灵核根基可能受损,增加未来被反噬的风险。”
君洱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与歌的狂暴灵能,凶煞的精神冲击,以及最后强行催动封印和静水的护主,层层叠加,对他的负担实在太重。
他被安排进入总部专用的休养区。房间简洁而安静,墙壁上流淌着舒缓精神、温养灵核的柔和能量流。但他躺在柔软的床上,却毫无睡意。
闭上眼睛,便是402房间内那蠕动的人脸墙壁、旋转的灰色漩涡、狰狞的怨念触手,以及……与歌站在破碎窗口,雨水浸透衣衫,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灰红色眼眸。
还有那句话,反复回响。
“你的命,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烦躁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滋生。他习惯于冷静分析,掌控局面,但面对与歌这个彻头彻尾的变数,他第一次感到了某种失控。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尽管灵核依旧传来隐痛,君洱还是准时出现在了守契盟的资料调阅处。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那个青铜匣子,关于那栋公寓楼,关于任何可能与昨晚事件相关的线索。
守契盟的资料库庞大而精密,收录了灵契界已知的绝大部分灵异事件、契约案例、重要人物档案以及历史密辛。权限越高,能调阅的信息越深入。
作为核心成员,君洱的权限不低。他首先调取了关于那栋老式公寓楼的历史记录。
屏幕上数据滚动。公寓楼建于四十年前,期间几经转手,住户更迭频繁。近十年来,并无记录在案的重大灵异事件发生。只有在一些零散的、未被确认的市民投诉中,提到过该楼偶尔有住户出现短暂的记忆模糊或丢失小件物品的情况,但都因影响轻微且无法证实,未被守契盟正式立案。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普通,直到昨晚的爆发。
他尝试搜索与那个青铜匣子外形、纹路特征相似的已知封印物记录。结果寥寥无几,有几个类似的记载,但要么已经确认被永久封印在其他地方,要么就是在历史记录中早已损毁或失踪,无法与昨晚的匣子对应。
仿佛那个匣子,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这很不寻常。一个能够催生噬忆灵、内部封印着至少凶煞级存在的古老物件,绝不可能在守契盟的记录中毫无痕迹。除非……它的信息被刻意隐藏或抹去了。
君洱的指尖在操作台上轻轻敲击着,眼神愈发沉静。他扩大了搜索范围,将“噬忆灵异常聚集”、“记忆抹除型灵异事件”以及那片区域近五十年的所有超自然活动记录都纳入检索条件。
海量的信息流再次刷屏。大部分是无用的噪音。他耐心地过滤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关联。
突然,一条被标记为低关联度的、几乎被遗忘的陈旧档案,引起了他的注意。
档案编号:C-734-82
记录时间:约二十年前。
事件概述:城西旧区(注:非当前公寓楼所在区,但属于同一城市行政区域)曾发生小范围、原因不明的“群体性记忆紊乱”现象。涉及七户家庭,共二十一人,在三天内相继出现部分记忆缺失或混淆,症状与噬忆灵影响高度相似,但当时并未检测到明确的灵异活动痕迹。事件后续:症状在一个月后自行缓解,未留下明显后遗症。原因未明,归档存疑。
二十年前……群体性记忆紊乱……原因未明……
时间、症状,都与噬忆灵的特性吻合,但当时并未检测到灵异痕迹?是当时的探测技术不够先进,还是……有什么东西,掩盖了灵异存在的证据?
君洱将这条档案做了标记。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二十年前的事件,与昨晚的凶煞封印物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继续深入挖掘与这条档案相关的所有信息,包括当时的调查员笔记,以及那二十一名受影响者的基本信息。
在翻阅一页扫描模糊的调查员手写笔记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角落里的几个字上。
笔记内容大致是描述其中一户受影响家庭的情况,提到那家有一个年幼的孩子,在事件发生后,表现出了与其他家人不同的症状——并非记忆缺失,而是持续数日的高烧与呓语,口中反复念叨着几个无法辨识的音节。调查员当时认为这只是儿童受惊后的应激反应,未予深究。
而在描述这个孩子情况的那段文字旁边,调查员用潦草的字迹,写了一个似乎是随手记下的词:
“目击者?……灰瞳?”
灰瞳?
君洱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撬动他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扣。一种模糊的、带着强烈既视感却又空茫一片的晕眩感袭来。灰瞳……是什么意思?是指那个孩子的眼睛颜色?还是一个代号?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立刻尝试调取更多关于灰瞳这个关键词的信息。资料库反馈的结果同样寥寥,大部分是描述某些特定灵异现象的特征,或者一些无关人员的代号,与二十年前的事件似乎并无直接关联。
这个短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沉入信息的海底,再无更多线索浮现。
线索在这里再次变得模糊不清。
二十年前的群体记忆紊乱,一个提及灰瞳的、症状特殊的疑似目击儿童,二十年后在同一城市不同区域出现的、与噬忆灵相关的凶煞封印物……
还有与歌。他声称从噬忆灵那里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关于这栋楼,关于匣子,甚至关于他君洱。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愈发扑朔迷离的网。
君洱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指尖按压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灵核的隐痛似乎在提醒他保持冷静,但脑海中翻腾的疑云却让他无法平静。与歌那张带着戏谑与疯狂的脸,以及那句你的命,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如同魔咒般盘旋不去。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的入口,四周雾气弥漫,仅有几根若隐若现、含义不明的线头散落在地。
与歌那个疯子,就像是在这迷宫的墙壁上肆意凿洞的人,每一次出现,都不仅带来破坏,似乎也……无意中透露出一些被刻意掩埋的、通往黑暗深处的路径。
休息区的柔和光线并不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灰瞳这个词,连同与歌意味不明的话语,如同幽灵,在他意识的边缘徘徊。
他拿出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温润的触感稍稍安抚了焦躁的心神。静水的气息依旧微弱,需要时间恢复。
必须查清楚。这不仅关乎守契盟的职责,更关乎……某种他无法言说、却隐隐感到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隐秘。
他打开内部通讯器,接通了陈锋的频道。
“陈执事,关于昨晚回收的封印物,以及相关的调查,我申请提高权限,并参与后续分析。另外,我请求调阅二十年前编号C-734-82档案的原始调查记录,包括所有未数字化的手稿和当时可能的物证留存。”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陈锋略带迟疑的声音:“君洱,你的灵核状态……而且,二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关联性未必有那么大。长老会可能不会批准……”
“我有理由相信,昨晚的事件与二十年前的‘群体记忆紊乱’存在潜在联系。”君洱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那个青铜匣子的出现绝非偶然。与歌的行为也充满疑点。我需要知道灰瞳代表什么。”
“灰瞳?”陈锋的声音透出一丝诧异,随即是更长的沉默,似乎在回忆什么,“……我好像有点印象,但很模糊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非正式代号?我需要查阅一下更高级别的保密档案才能确认。君洱,这可能会触及一些被封存的东西。”
“我明白风险。”君洱的声音低沉下去,“正因如此,我才更需要了解真相。我有预感,我们触碰到的,或许只是某个庞大冰山的一角。”
陈锋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严肃:“好吧。我会连同你的灵核状况报告一起,向长老会提交申请。但在得到明确许可和你的灵核稳定之前,你绝不能擅自行动,尤其是不能再单独对上与歌那种危险的疯子。”
“明白。”
挂断通讯,君洱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但一缕微光正努力穿透厚重的云层。
他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与歌不会就此消失,那个青铜匣子背后的秘密亟待挖掘,而“灰瞳”这个突如其来的线索,以及它与二十年前事件的关联,像一团新的迷雾,笼罩在前路上。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他,已经置身于漩涡的中心。那个银发灰红瞳的疯子,下一次出现,又会带来怎样的混乱与……意想不到的信息?君洱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完全遏制住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