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医疗部的灵蕴温养治疗并不轻松。那是一种引导温和的外部灵能,如同细流般渗入枯竭的灵核,修补细微裂痕,刺激其重新焕发活力的过程。
感觉像是将疲惫不堪的肢体浸泡在温度恰好的泉水中,但泉水里却掺杂着细小的针尖,带来舒缓的同时,也伴随着清晰的刺痛与麻痒。
君洱平躺在治疗仪器的平台上,闭着眼,感受着精纯的能量流拂过灵核表面。
他能“看”到内部那些因过度透支而产生的、细微的震荡波纹正在被缓慢抚平,黯淡的光芒也一丝丝重新变得明亮。
但这需要时间,以及绝对的专注。任何情绪上的剧烈波动,都可能干扰治疗过程,甚至适得其反。
然而,灰瞳两个字,以及与歌那张混杂着嘲弄与某种深意的脸,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他试图放空的脑海。
陈锋的申请已经提交上去,暂时还没有回音。守契盟的高层评审团效率不低,但对于涉及陈年旧案和可能触及敏感区域的事件,审批流程往往会更加谨慎,甚至苛刻。
第一次治疗结束,君洱感觉灵核的隐痛减轻了些许,但精神的疲惫感却加重了。他回到休养区的房间,没有继续强迫自己休息,而是再次连接了内部网络,权限暂时还未提升,他无法调阅更深层的档案,但他可以梳理已有的信息。
他调出了城西旧区的详细地图,将二十年前那七户受影响家庭的位置标记出来。然后又调出了昨晚发生事件的公寓楼所在区域的地图。两者直线距离超过十五公里,分属不同的城区,在城市发展历程中,风貌和人口结构也差异很大。
表面上,似乎毫无关联。
但那个青铜匣子呢?它是如何从二十年前的城西,转移到如今的城东那栋普通公寓楼的?是谁转移的?目的又是什么?噬忆灵的出现,是巧合,还是那个凶煞级存在有意或无意的“捕猎”行为?
还有与歌。他的出现,是纵契会针对这个封印物的有计划行动,还是他个人的……即兴发挥?
问题一个接一个,答案却隐藏在浓雾之后。
下午,他接到了陈锋的通讯。
“君洱,评审团原则上同意了你参与后续分析的申请,也批准了你调阅C-734-82档案原始记录的请求。”陈锋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是,关于‘灰瞳’的进一步调查申请,被驳回了。”
君洱眉头微蹙:“理由?”
“评审团认为,‘灰瞳’线索过于模糊且年代久远,与当前优先级更高的凶煞封印物事件关联性不足,投入资源调查性价比太低。他们要求我们将精力集中在封印物的分析、溯源以及评估其与纵契会可能存在的关联上。”陈锋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他们再次强调,在你的灵核稳定之前,禁止任何外勤任务。高层不希望损失一个有潜力的执事。”
潜台词很清楚:你的价值在于未来,不要因为好奇心去触碰那些可能危险且无用的陈年旧事。
“我明白了。”君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早就料到不会那么顺利。守契盟的运作依赖于规则和效率,任何偏离“最优解”路径的请求,都会面临更大的阻力。
“原始记录已经授权给你了,包括一些当时封存的物证扫描件。你可以先在内部系统查看。”陈锋说完,便结束了通讯。
权限提升后,君洱面前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更多关于C-734-82档案的文件。除了更加详细的调查报告,还有一些泛黄的纸张扫描件,是当时调查员的原始手稿,字迹比之前看到的摘要更加潦草难辨。
此外,还有几张黑白照片的扫描件,是当时受影响家庭居住环境的简单记录,以及……几张当时拍摄的、被认为是无关而被封存的街景照片。
君洱点开了那些手稿扫描件,逐字逐句地阅读。大部分内容与摘要无异,只是在描述那些记忆紊乱的症状时,更加具体,甚至记录了几个受害者描述的那种记忆被抽走的诡异感觉。在关于那个高烧呓语的孩子记录旁边,灰瞳那两个潦草的字再次出现,除此之外,再无更多解释。
他的目光移向那几张街景照片。照片像素不高,带着年代特有的粗糙感。拍摄的是二十年前城西旧区的街道,低矮的楼房,杂乱的店铺招牌,骑着自行车的人群。看起来就是那个时代最普通的城市一角。
他一张张翻看,试图从中找到任何不寻常的细节。当翻到其中一张拍摄某个巷口的照片时,他的手指顿住了。
照片角落,一家关闭的店铺卷帘门前,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蹲着的小小身影。因为距离和像素的原因,非常不清晰,只能勉强看出那似乎是个孩子,穿着深色的衣服。吸引君洱注意力的,是那孩子抬头看向镜头的瞬间,被相机偶然捕捉到的……面部。
照片太过模糊,根本看不清五官,更别提眼睛的颜色。
但就在那一瞬间,君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一种强烈的、毫无来由的熟悉感击中了他。不是对这幅画面的熟悉,而是对那种……模糊的、存在于记忆边缘的某种感觉的熟悉。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在某个类似的、被遗忘的角落,注视着什么,或者被什么注视。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的内容,只留下一种空洞而紊乱的心悸。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这种莫名的情绪波动,标记了这张照片。这可能是那个被称为“灰瞳”的孩子吗?无法确定。但这张照片,以及那种诡异的熟悉感,让他无法轻易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两天,君洱在医疗部的监督下,严格进行着灵蕴温养和治疗。他的灵核恢复速度比预想的要快一些,活跃度已经回升到百分之七十五左右,震荡波纹基本平复。这得益于他本身扎实的根基和“静水”那温和的、持续滋养的特性。
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研究C-734-82档案和那个青铜匣子的初步分析报告上。
封印部门对匣子的检测进展缓慢,其材质和上面的符文都非常古老特殊,解析需要时间。
初步可以确定的是,制造它的技艺不属于现代灵契界的任何已知流派,其历史可能远超数十年,甚至更久。匣子内部的怨念被暂时压制,但其活性依旧很高,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冲击封印的机会。
关于与歌和纵契会在这件事中的角色,守契盟的情报部门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与歌的行踪向来诡秘,纵契会内部似乎也没有大规模调动或针对此事件的明显意图。那晚他的出现,更像是一次独立的、个人风格强烈的行动。
第三天傍晚,君洱在进行完最后一次 scheduled 的温养治疗后,感觉身体状态好了很多,灵核运转也基本恢复了顺畅。他决定不再等待。高层评审团驳回了对灰瞳的深入调查,但他无法忽视这个线索,尤其是那张照片带给他的异样感。
他需要去一个地方——城西旧区,二十年前事件发生的地点。即使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他也想亲自去看一看。有些东西,或许只有亲临现场,才能感受到残留的痕迹。
他没有通过官方渠道申请外出,那必然会被驳回。他利用权限,暂时屏蔽了休养区的灵能监测,换上了一套普通的深色休闲服,将必要的灵契媒介和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小心收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守契盟总部。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与几天前似乎并无不同,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君洱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辗转来到了城西。与市中心和城东的繁华现代不同,这里还保留着更多旧城的痕迹。狭窄的街道,斑驳的墙面,低矮的楼房与零星穿插的新建小区形成鲜明的对比。
按照档案中的地址,他找到了当年那七户家庭大致所在的区域。这里如今已经是一片待拆迁的旧街区,大部分居民已经搬离,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屋和随处可见的拆字标语。晚风吹过空巷,带着灰尘和腐朽的气息,几盏残存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让这片区域显得格外荒凉寂静。
君洱释放出细微的灵触,感知着周围。空气中弥漫着普通的老旧建筑残念和微弱的负面情绪能量,这是任何废弃区域都常见的背景噪音。他仔细分辨着,试图找到任何一丝与噬忆灵、或者那个青铜匣子相关的、独特的灵残痕迹。
一无所获。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冲刷掉太多东西。更何况,当年的调查本身就未能检测到明确的灵异痕迹。
他凭借着记忆中对那张街景照片的印象,在错综复杂的巷弄中穿行,寻找那个可能的巷口。很多地方已经彻底改变,原来的建筑被推平,或者被新的围墙挡住。
就在他走到一片尤其黑暗、堆满建筑废料的断垣残壁附近时,脚步猛地停住。
灵触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但绝不属于此地的灵残波动。
那是一种……灼热的、带着血腥气的、霸道无比的残留痕迹。
与歌的灵残!
虽然非常淡,几乎快要消散在空气中,但君洱绝不会认错!那疯子不久前来过这里!
他立刻警惕起来,灵核微微运转,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袭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黑暗的角落。
没有攻击,也没有与歌那嚣张的身影。
只有那缕淡淡的、如同余烬般的灵残,指向这片废墟的更深处。
他来这里做什么?也是为了调查二十年前的事情?还是说,这与他在噬忆灵那里看到的东西有关?
君洱不再犹豫,循着那缕灵残的指引,小心地踏入废墟。脚下是碎砖烂瓦,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越往深处走,与歌的灵残痕迹就越清晰,甚至还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噬忆灵的那种冰冷混乱的残留,似乎是被与歌身上携带的气息所污染。
最终,他在一堵半塌的墙壁前停了下来。这里的灵残最为浓郁。墙壁上,似乎有用灵能灼刻出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正在缓缓消散:
“别白费力气了,小古板。你查不到你想查的。”
字迹下方,还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咧着嘴的笑脸。
君洱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这疯子,果然知道他在查什么!他甚至预料到自己会来这里!他是在监视自己,还是仅仅基于对守契盟行事风格的了解做出的推断?
这种被看穿、被戏弄的感觉,让他胸腔里涌起一股无名火。
他强行压下怒意,仔细感知着周围。除了与歌和噬忆灵的残留,这里并没有其他有价值的发现。与歌留下这句话,是为了嘲讽,还是……某种警告?
“你到底知道什么?”君洱对着空无一人的废墟,低声问道,声音冰冷。
回应他的,只有穿过断壁残垣的、带着寒意的夜风。
片刻后,他转身离开。这次私下探查,虽然确认了与歌同样在关注二十年前的事件,但并未获得更多实质性的线索。反而让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废弃区域,回到尚有路灯的街道时,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侧后方一栋尚未完全拆毁的空楼窗口,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速度极快,几乎像是错觉。
但君洱的灵触却清晰地捕捉到,那一瞬间,有一股极其阴冷、带着恶意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背上。
不是与歌那种灼热霸道的注视。而是另一种……如同毒蛇般黏腻、充满怨恨的窥视。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栋黑黢黢的空楼窗口。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破损的窗框在风中轻轻摇晃。
刚才的感觉,真实不虚。
除了与歌,还有别的东西,或者别的人,在暗中注视着这一切。
君洱站在原地,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沉静却愈发冰冷的眼睛。
看来,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