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的天,格外辽阔,一路飞机转高铁,高铁转火车,火车转大巴,直到夜半,终于抵达边陲小镇。
这儿的静,和京市的静不同,木叔叔到车站接她,车窗外荒草稀疏,黑山延绵,只有两束光柱穿透墨色。
抵达某地质队家属院,夜已深了,只有三楼的灯还亮着,谢朝恩背着包,提着霍朝焕临时买的保养品,在一旁等待木叔叔泊车。
月夜里,山脚下,人渺小了,世界就敞亮了,她也蓦然平静下来。
她已经很久没见付韶英女士了,木叔叔引着她上楼,站在门外,看着台灯处那道清瘦背影,陡然升起近乡情更怯之感。
“妈。”她轻声地喊。
“韶英,朝恩到了。”木叔叔说。
书桌的方向,付女士放下笔,按灭台灯,摘下眼镜,走向她,“路上折腾这么久,还没吃饭吧。”
高原紫外线强,地质队工作强度又大,常年在野外,付女士又黑了些瘦了些,脸上皱纹更深了,但脊背笔直,面容平和坚毅,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木叔叔回书房了,饭桌上,饭菜还泛着温热的雾气,她和付女士相对而坐,“还好啦,我坐的头等舱。”
她一向不舍得在交通工具上花大价钱,像平常买机票,1000元早上六点出发和1500元早上9点出发,她绝对会买前者——当然,出差除外。
更别说买头等舱商务舱了。
今天霍副会长送她到机场后就奇怪,按理说万策工资也不低?
她说钱得花在刀刃上。
霍朝焕听到后似乎有点无奈,说以后这种事找曹秘书安排。然后帮她升了舱。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付女士静静看向她,妈妈也是个少言不泄的人,很有学者沉静冷毅的风范。
她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但想了许久,还是没想到合适的话题,只能安静的吃饭。
其实这样也是很好的,安静的温馨在空气中流淌。
半晌,付女士找到了合适的话题,问起她工作上的事。
自然是好,都很好,新换的总裁很好,很看重她很欣赏她。
付女士点点头,“那就好。”
她又说,“晚上星星挺多的,但没看银河。”
付女士微笑着看向她,妈妈的嗓音圆润沉稳,像穿透雾气,从远方飘过来似得。
“看银河得到离家更远的地方,或者说离星星更近的地方。”
付女士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套,“你爸就是那个性格,别和他一般计较。”
窗外黑乎乎一片,她戳着碗里的饭,闷闷的,不想说违心话。
书房门缝透出来的点点微光熄灭了,时间不早,木叔叔应该休息了,付女士起身关掉客厅白织灯,只留餐桌上一盏吊灯。
付女士轻轻拉开椅子,坐回位置,“当年拆散你和俞述,你爸爸的做法确实不合适,伤害了俞述的尊严和你的感情,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最后也达成了好结果···”
“都多少年了,和这无关。”她沉沉地打断,“而且我觉得你们对俞述有偏见,我爸有偏见也就算了,他这人就那样,嘴上清高,其实很世俗,渴望功名利禄又装文人风骨不在乎,他不喜欢俞述我觉得很正常。但妈你不应该这么想啊···”
“朝恩,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呢?”付女士皱眉看向她。
谢朝恩微微侧过头叹了口气,“行了,不说这个,反正早就结束了,没意义。”
一提到俞述就是吵,她爸其实就是觉得俞述条件不好,又是孤儿,成绩又不好,去年她想挽回父母对俞述的印象分,说俞述加入了民间救援队,很高尚。
她爸反手一句,所以呢?
所以梁明宪也好,霍朝焕也罢,她从没跟她爸提过,但凡提了,她爸肯定是好好好,请立刻结婚。
真没意思。
想到霍朝焕,思考许久的问题绕着心脏旋转,倒是可以问问妈妈的意见。
将筷子搭在餐盘上,思考片刻后,她又问道:“妈,最近有个二代挺喜欢我的,你说我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付女士眉头微蹙,双手交握,“二代?家里什么背景?”
“和明宪的家境比较像,但根据坊间传闻推断,他爸妈更难搞一点,不过也只是谈恋爱,到不了这一步。”谢朝恩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太笼统了,又接着补充。
“他···人还可以,长得很帅,也很大方,外热内冷吧,挺好相处的,但难交心,而且不打算结婚。身边又比较复杂···桃花缘一直很好,可能还喜欢别的女生,也可能是我想多,但···总之不好说。”
谢朝恩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她原本还有一句——他对我还行,就是有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看着付女士越听越疑惑的神情,她还是把最后这句话咽了回去。
她的描述难倒了一贯平和的付女士,付女士似乎在思考怎样开口才能不那么尖锐,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谢朝恩想到自己刚刚的描述都忍不住想笑,答案昭然若揭,何必让妈妈为她担心呢。
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又转了一圈,付女士终于开口了,“抛开补充不谈,仅仅说他是二代,我就不赞成。”
付女士继续道:“能在年轻时体验不同的人,不同的感情是好事,但这种体验,是建立在物理安全的前提下。士农工商,三六九等,妈妈虽然一直在象牙塔,但有基本认知的,你比妈妈强,一定更清楚这些。”
妈妈和魏文心一样,做学术的就是一针见血,“妈妈丝毫不怀疑十年二十年后,你能取得毫不逊色于二代的成绩,但在这十年二十年之间呢?受了委屈谁能替你出头?”
“当时你和梁明宪在一起,我就不是很赞同,但···也没反对。”付女士又道,“我和你爸爸吵架,和你木叔叔吵架,但我们是平等的,他们错了就他们道歉,我错了就我道歉,都不想道歉就等双方家庭来调和。”
“假设你和梁明宪结婚了,你俩吵架,我想找亲家调和,都得提前找人家秘书预约见面。这还是建立在梁家仁厚的前提下,按你的说法,现在这个二代更不好来往,那你的依仗是什么?”
和梁明宪闪婚闪离这事她没敢告诉家人,身边只有魏文心和秦鹤宜知情,只能说幸好没说。
付女士的意见已经很清晰了,总之就是希望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双方家庭能平等对话的,经济条件可以更好,但阶级地位不能差太多。
付女士又问,“文心不是介绍了清大师兄吗?那孩子不错,家里条件也不错,没后续了?”
嘶···怎么说呢,谢朝恩道:“师兄不想要小孩。”
“你想要小孩?”付女士显然有些惊讶。
“对啊,这点我没遗传你。”
不止付女士,魏文心当时听到的时候也很惊讶。
大学时,她、魏文心、秦鹤宜、林琅,她们四个一起去大理旅游,那时候都没钱,就两个两个的挤一张床,白天暴走完后,晚上就躺在民宿里谈天说地。
从娱乐圈八卦聊到未来想做什么,从化妆技巧聊到鬼故事,从刷到的土味小视频聊到未来婚恋。
她们三个都不打算生孩子,魏姐要献身学术,秦鹤宜讨厌小孩,琅姐觉得养小孩压力太大——除了她。
她就好像一个叛徒,另外三个都不可置信。
她当时被几个姐你一句我一句的质问拱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要娶一个顾家的丈夫,然后生一个小女孩。
这辈子只会有一个小孩。
林琅很直接,说你就放屁吧,你不可能喜欢顾家的男人。
秦姐玩梗,说顾京帆怎么不算‘顾’家的男人。
魏文心没说话,魏姐似乎在思考什么,可惜关灯后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直到返回京市,她们在渝市中转,半夜睡在机场凳子上,魏姐又想到晚上被轻轻带过的话题,问她为什么想生小女孩。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魏文心当时的眼神,很难形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脏好似漏掉一拍。
昏黄的灯光描摹着付女士惊讶的神色,她问,“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要小孩?”
“我听到的呀。”谢朝恩得意地挑眉,“就是你们决定要离婚的那晚呀,我偷偷躲在被子里看书,没睡着。”
话音落下,随即而来的是漫长的沉默,显然,所有能聊的话题都聊完了,饭也吃完了,她们仍旧坐在桌子两边,都不由有些尴尬。
谢朝恩不免回忆起前些天和爸爸吵架,她说她爸事多,妈妈就没有这么多事。
她爸说你妈当然没有这么多事,一年到头你们会聊够三十分钟吗?
她当时还挺生气的,现在再回忆起来,她爸说的还真没错。
果然知子莫若父啊。
半晌,她看着桌上的空盘,主动打破沉默,“明天晚饭我来做吧,我做饭可好吃了。”
付女士垂着眼睑,轻轻点头。
大西北天黑的晚,亮的早,不得不说很适合打工人。
她一早就起床了,付女士和木叔叔更早,天还没亮就出外勤了。
高海拔的温差大,一开门风就灌进来,胡乱吹着,她裹紧衣服出门,不让凉意透进来。
当地的早市还是蛮有意思,热腾腾的香气飘荡着,她随意买了个肉卷,轻咬一口,肉汁在嘴里爆开,一口口吃着,向早市更深处探寻。
酸奶、杏子、瓜果、干果、牛羊肉···琳琅满目,将没吃完的肉卷放回塑料袋,随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发到和发小们的五福临门群里,又单独给秦姐发了一张。
很明显,这个点年轻人都在睡觉。
哦不对,霍朝焕肯定起床了,他应该在和杨宇德通电话。
指尖在对话框上犹豫片刻,算了,还是不要给领导发这种低质无营养内容。
早市是老头老太太主场,各个手上都拎着红色白色塑料袋,她跟准一位看起来颇为精明的老太太,老太太买什么,她就跟在后面买什么。
不一会,她手上也拎着红的白的塑料袋。
西北的天很近,云低低的压下来,风声呼啸,戈壁无边,提着一兜子菜往回走,又无端生出几分惬意。
一顿回笼觉睡到中午,晕晕乎乎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她微眯着眼打开手机,付女士发来微信,说下午7点吃饭,正巧霍朝焕也打来电话。
“吃饭没?”
她趴在床上闭着眼睛,还没从睡梦中缓过来,声音懒懒的,“吃了。”
“骗子。”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笑声。
“嗯,领导说的对。”
电话那头传来细微的敲门声,转而又恢复安静,霍朝焕的声音再度响起,“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不知道,还没定,再说吧。”她将手机换了个边,“我坐地铁就行。”
电话那头不知又说了些什么,谢朝恩听的模模糊糊的,越听越困,开始胡言乱语,“今天天气真好啊。”
半晌,一阵嘎吱声顺着听筒传来,随即涌入的,是猛烈持续的雨声,听着电话那头噼里啪啦的轰鸣,她仿佛能闻到湿润的水汽。
“对啊。”霍朝焕低沉的声音伴着雨声传来,“京市在下雨。”
“嗯,那很好了。”她说,“下雨快乐。”
挂断电话后又在床上躺了会,心里盘算着备菜炒菜的时间,三个人,四菜一汤就差不多了。
行,那再躺会吧。
直到下午四点,腾地从床上爬起来,厨房窗台外飞来一只小鸟,貌似是粽颈雪雀,在窗外蹦蹦跳跳,像个毛茸茸的小球。
她很喜欢小鸟,赶忙转身从冰箱里拿出玉米,剥了满满一掌心的玉米粒,小心翼翼拉开窗户,将玉米粒放在窗外。
玉米粒好像太大了,她又剥了一掌心玉米粒,又用擀面杖碾碎,将这一小捧玉米碎放到窗外。
伴随着小鸟唧唧啾啾的声音,谢朝恩开始择菜洗菜,刚切好肉,一抬头,窗外又多了几只小鸟,她擦干手,打开手机就是拍。
太阳一点点落下,小鸟也飞走了,砂锅里的玉米排骨汤咕噜咕噜地翻滚,隔着毛巾掀开锅盖,一阵裹挟着玉米清香的肉香扑鼻而来。
客厅墙上的挂钟转到下午7点,付女士的消息也随之而来:【得晚一点,你先吃吧】
哼哼,她就知道,所以最后一道青菜还没下锅。
这边天黑的慢,直到晚上九点,天色沉下来,滤水框里的青菜有点蔫巴了,她打开水龙头灌满水,差不多泡一个小时就又能变清亮了。
闲着也是闲着,谢朝恩打开手机刷短视频,江城不南不北,但吃饭必须有绿叶菜这点很南方,她心里总惦记着滤水框里的那点绿色,时不时跑过去看一眼。
从前和梁明宪恋爱结婚时也是这样,等啊等。
但她也上班,没时间做饭,梁明宪请阿姨做饭,但他们都不习惯家里有外人,阿姨做完饭后就会离开。
阿姨做饭更顾及她的口味,因为她才是吃热饭的人,梁明宪赶不上热乎的,往往都是自己热一热,再怎么好吃也比不上第一顿。
当然,要是她熬夜到转钟,会让他先去洗澡,她来热饭。
看着梁明宪坐在餐桌前吃饭,她会靠在墙上,双手环胸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坐下来和我吃一顿饭?
要不要也这样问问付女士呢?
但鬼使神差的,她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尘封的,远在京市的手机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