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桌上放着是宴音留下来的另一副药方——解晏安体内毒素的药方。
晏安之所以失明,是因为她身体中的毒素作祟,如今体内积毒已久,如果再不解毒,她也没多久可活了。正是如此,宴音才会迫切去山上,与那只双翼虎战斗夺取可解百毒又兼顾修复作用的星落草。
最开始应是想要智取的,可惜灵药气息难藏,很快便暴露,导致晏音不得不与之对战。
将需要的药材理好后,我开始着手炼制解毒丹。
一切结束之时,我听到大门处传来些声响。
晏安?她要干什么?
将丹药装进小瓶子里,我快步走向大堂,便瞧见晏安正手忙脚乱在地上摸索着被她撞落的物件。听见我来,她露出一个温和而又尴尬的笑。
“我来吧。”
我走上前扶起她,然后蹲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小摆件——宴音闲时雕刻的小动物木雕,放回木架上,随即将装丹药的小瓶子递给她,“刚炼好的解毒丹,吃了它,不久后你的眼睛就能恢复了。”
晏安拿稳被塞到手中的小瓷瓶,微微低头,久久不能回神,下意识道:“谢谢,麻烦您了。”
收拾好一切后,我询问晏安:“你是要出门吗?要做什么事?可以委托我的。”
晏安就着桌上的茶水将丹药吞下去,闭上眼低声道:“这件事就不劳烦您了,我要去给小音收尸,必须由我亲自去做。”
“这是我鲜少能做的事情之一,也是为小音死后能有个体面的归宿。”
“落叶要归根。我们是家人,永远的家人,不论生死,我们都要一起才对,小音要回家。”
“……家?”我轻声呢喃,脑海中似乎掠过许多画面,但我没看清。我听到“我”问,“什么是「家」?”
晏安似乎并不意外“我”会这般询问,她温和地笑着解说:“家是一个人、一个生灵的安居之所、庇护之地,是我们安眠的房子。家里有着我们最亲近的人,是稳固漂泊在世生灵的锚点,是我们的牵挂所在。”
没作他想,我很快便接受这个设定,平静说,“我知道了,我陪你一起。”
晏安睁开眼,眨了眨,有点不适应:“嗯……那走吧?”
我随她朝山上走去,沉默地在前方带路。
到目的地后,我看着她将少女尸体抱起,搬到家中小院的月桂树下,又回屋内拿上锄头,开始在树下挖坑。我拿上铲子也去帮忙。
挖坑、入葬、立碑、上香。后来,她又在坟前守了三天。
晚上,我坐在小院石凳上,在石桌上点了根蜡烛。月桂树下,晏安一身白衣,坐在坟前,垂眸盯着墓前陈列的贡品,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而,她开口:“■■,我可以叫你■■吗?”
我对称呼自是没什么所谓:“随你。”
闻言,她忧伤的面容被温和无奈的笑容打碎:“那么,■■,你知道我是因何而中毒的吗?”
我的目光落在低首的女子身上,脑海中突兀出现的画面已告诉我一切,依据人类之间的相处方式,直觉告诉我应该顺着宴安来:“你说。”
晏安缓缓道:“我和小音不同,小音或许平日性子内敛了些,但她很聪明,天赋绝佳,这一方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她天赋更好。仅靠着野路子就修到金丹,她还没到十七,可以去更广阔的天地拥有更好的资源更广阔的人生,不像我,这辈子也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注定庸碌一生。”
“但是,一个普通人,却拥有一张倾国倾城的皮囊,是我最大的过错。这二者结合,总会引来他人觊觎,温和柔弱的性格,让他们以为我容易拿捏,这曾给我带来不少困扰。每每这个时候,小音总会站出来维护我。”
“我喜欢小音维护我的模样,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只为我。直至某次,和小音去城中采购,我被城中的一位世家少爷看上,意图对我图谋不轨。小音一时气愤武力逼退了那位世家少爷,让我逃过一劫,可这仅是这场事件的开始。”
“那人失了面子,心有不甘,于是设宴邀请我和小音前去。我和小音都知他不安好心,但那可是郗家,这一方的老大,有权有势,为让我们一定去赴宴,他不惜派人来村中与村长协商威逼利诱,让我和小音不得不去。”
说着,晏安叹息一声,“我们别无他法。”
我一言不发——脑海里的画面告诉我并非如此。村长畏惧实力强大的晏音,在被告诉去劝诫晏安晏音姐妹二人之时,他犹豫了许久才去,他敬畏不可攀登的郗家,又畏惧给他们带来深刻阴影的晏音,希望借郗家之手能除去这个「祸害」,又害怕失败之后晏音回来找他们算账,最后磕磕巴巴告诉这两姐妹宴会一事。
她们存在拒绝的余地,毕竟他们与同村人的关系并不友好,村民对她们还存在亏欠,但她们没有拒绝。晏安只询问了句“他们嘱咐说我们必须去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便没再拒绝。
晏安声音平静,接着叙述:“应邀赴宴之后,最初只是正常玩乐吃喝,进行至宴会中期,便有人按耐不住了,欲给小音下毒。然我们都不是傻子,粗糙的下毒手法被轻易识破躲了过去,而后小音又惹怒了那位郗家少爷。”
“那位郗家少爷怒气冲冲与小音交手,又落了下乘,便使暗招对付小音,好在都被小音躲过去了。但这只是声东击西,还有人在暗中放冷箭,情急之下,我替小音挡了去,小音顾及我,没敢多留,带着我迅速回到家中。”
“箭尖淬毒,我目盲无法视物。待小音将我所中之毒弄清楚后,我知道我低估了那位少爷对我们的恶意。”
她抬头看向后山,冷寂的月光下,一片浓绿幽深,“解毒需要后山的星落草——那只在此已盘踞百年的双翼虎的珍视之物,不论中毒的是我还是小音,小音都会是必死的结局。如若是小音,我无法与那只双翼虎对抗,无法拿到灵草,小音会毒发身亡;中毒的是我,小音不敌双翼虎,即使拿到灵草,也会重伤死亡,便是如今局面。”
双翼虎……我心中忽然冒出关于它的来由——
百年前双翼虎因旧伤复发于此处发狂,造成巨大破坏。恰逢村中那代人中出了个天才,那位天才凭一己之力将其制服,困至后山,避免更多的伤亡出现。待其恢复意识之后,天才与其落下约定,以后山中星落草作交换,双翼虎不可伤山下村民,并且必要时刻保护村庄,并立契。双翼虎有伤在身,星落草可极大缓解它的伤带来的负面影响,于是它同意了,契约成立。
但村中人不解,更不信任这只破坏过他们家园的妖兽,但碍于受益于人,他们没说什么,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分歧与争议越来越大。何况星落草是难得的疗愈圣药,村中有人得知它的存在后,不死心打起它的主意,以不敌妖兽负伤下山收场。见人被伤,矛盾愈加激化,却因理亏不便将矛头指向那位天才,于是在天才意外身亡后,指向了天才的后代。
因而晏安与晏音会与村中人不合。她们父母早亡,无所依靠,更是让那些人没了许多顾忌。
郗家人能得到这些情报轻而易举,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契约的存在,只是不理解晏安祖上那位天才的想法。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设局,无伤大雅,甚至庆幸那位天才的选择造就的矛盾,让他们的计划更加顺利。
最初晏安是有选择的,选择不去,那么即使郗家过来问罪,那只双翼虎也能保护村庄。可惜晏安与晏音亦不知晓这份契约的存在……不,是不知道这份契约的具体内容,所以一开始双翼虎的选项就被排除在外。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下一步,他会过来验收他的成果。”我出声陈述。
晏安垂眸,静默不语。
我内心一片空白,只是发呆等夜色过去。
我的出现作为最大的变故,让郗家的那位少爷迟疑许久,选择观望几天,因而我们得以讨得几日安稳,却也不会长——他等不及了。
又过一日,正午,不速之客来了。
我在屋舍中坐着望向门外,领头的人长相端庄,傲慢与伪善于其面上并显,称不得人们口中的「君子」,曾做的“善事”也只是他想要个好名声、受人追捧。他带着几个家仆,朝我这走来。
我起身走出门。麻烦还是留在门外比较好,免得争端上来,破坏了屋里用具。屋里四处都是逝者遗物,坏了,就没有了。
看见出来的是我,这位郗家少爷停住脚步,双手环抱,摆出一副友善的面孔,善解人意道:“听说晏姑娘的妹妹最近去世了,本少带了些礼物,特意前来悼念。你是哪位?此前没见过你。”
听着更像施舍,与幸灾乐祸。
我平静回答:“晏音的委托者,来照看晏安。悼念晏音?你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立场?资格?呵,还没人敢这么和本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这位郗家少爷藏不住,本性暴露了,“真是好大的口气!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就可以肆意妄为!”
“我知道。”我淡淡回应,“现在有了,你可以涨涨见识。”
“你!”
不出所料,来者被我激怒了。
他拔出长剑,速度迅疾,向我刺来。
我站在原地不为所动,甚至没采取任何防御手段。
更荒谬的是,我能感受到,“我”的内心对此感到困惑不解。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么生气了,还对自己产生了杀意。
不对,这不对……
快躲开,快躲开,危险啊!
我的意识在呐喊,但是“我”根本不会听到。
我听到小屋中传来晏安呼喊的声音,她坐不住跑到大门口,却依旧迟了。
眼见剑尖越来越近,我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与我内心的那份困惑相割裂,越来越大,忽然,像是超出阈值,我的大脑被另一种思绪填满——
咦?
欸欸欸?
我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是我吗?
“我”是谁?这不是我!
我又是谁!
我先前的思维,究竟是我的,还是谁的?
陌生的情绪陌生的遭遇,我只是一介看客,被动接受所有,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我会死吗?
然剑刺入身体的那一刹,没有疼痛,预想中的鲜血亦并未出现。伤口处是空洞,白色的光点因剑身的刺入而溃散,溃散的光点下一瞬又缓缓聚合,萦绕在白色空洞附近等待时机填补空洞。
那人被这一出惊得手抖,剑也握不住掉落在地,抖着声线不可置信:“什、什么情况?不可能的吧……”
我愣住,似是当头一棒,瞬间冷静下来——
多么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幕。
我想起来了,我是玉弦之,而“我”是槐羽。
现在的一切显然是槐羽过往的遭遇,而我如今寄居在这具身体里旁观祂曾经历的一切,包括祂的想法、祂的情感。我忽然意识到之前的种种漏洞百出的不合理之处,那一切超出我常识的东西似乎都有了解释,而我先前却丝毫不曾质疑、下意识认为那些是正常的。
可我又怎会成为槐羽、经历他过往的遭遇的?为什么我又会下意识将这一切合理化?
可恶!又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