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训练场上,剑气纵横。
苏暮雨一袭青衣,身形飘忽如烟,手中那柄藏于油纸伞中的细长剑,时而如春雨绵密,时而如雷霆骤降。他的剑法较之以往,少了几分清逸疏朗,多了几分沉郁狠厉。每一招每一式都凝聚着近乎残酷的专注,仿佛要将周身空气都撕裂开来。
汗水沿着他俊秀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布满剑痕的地面上,瞬间蒸发。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劈、刺、撩、抹,脑海中回荡的却是前世那决绝的一剑,以及苏昌河倒下的身影。
不够,还远远不够。
如果前世他足够强,强到足以在苏昌河施展药人之术时完全压制他,强到足以掌控整个暗河的局势而不必依靠杀戮来终结错误,那么结局是否会不同?
这一世,他绝不允许同样的无力感再次降临。
“喂!苏暮雨!歇会儿行不行?你这都练了快两个时辰了,卷死谁啊?”
熟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调侃从场边传来。
苏暮雨剑势一收,身形定住,气息微喘。他转头望去,只见苏昌河斜倚在场边的稻草人上,双手抱胸,嘴里叼着根草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腰后那两把指间剑在光影下泛着幽冷的光。
看到活生生的、会说话会笑的苏昌河,苏暮雨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守护欲。
他收剑归伞,步履平稳地走过去,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扫描,迅速从苏昌河身上掠过。衣衫完整,没有明显的血迹,呼吸平稳,脸色也正常……很好,看来刚刚结束的那个任务并没有让他受伤。
“任务顺利?”苏暮雨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练剑而有些低哑,但那份不容错辨的关切却让苏昌河挑了挑眉。
“啧,区区一个江南府的镖头,能有什么不顺利?”苏昌河吐出草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倒是你,最近怎么回事?练功这么拼命,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看上哪家姑娘,觉得自个儿实力不够,护不住人家?”
若是以前的苏暮雨,或许会对他这不着调的玩笑回以无奈的一瞥,或者干脆不理。但此刻,苏暮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情绪复杂,让苏昌河后面的话莫名卡在了喉咙里。
“没有姑娘。”苏暮雨淡淡道,“只是觉得,实力强一分,便能多一分自在。”
也多一分,护住你的把握。后面这句话,他埋在了心底。
苏昌河耸耸肩,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凑近了些,鼻子动了动,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你身上……什么味儿?一股子烟火气。”
苏暮雨神色不变:“嗯,刚才去灶房了。”
“灶房?”苏昌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去那儿干嘛?我们不是一向……”他一向是随便找点干粮、或是去暗河食堂、乃至下个馆子解决的吗?
“以后,我们尽量自己做饭。”苏暮雨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走吧,回去吃饭。”
说完,他率先转身,朝着他们共同居住的那处小院走去。
苏昌河愣在原地,看着苏暮雨的背影,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正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从大概半个月前开始,苏暮雨就变得有些不对劲。
人还是那个人,一样的俊秀清冷,一样的重诺守原则。但某些地方,确确实实不同了。
最大的变化,就是苏暮雨对他的“关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程度。
以前,他们虽然形影不离,是彼此最信任的伙伴和后背,但彼此都保留着足够的空间和自由。苏暮雨会关心他的安危,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几乎每一个任务,无论大小,苏暮雨都要过问细节,评估风险。每次任务完成,无论多晚,苏暮雨都一定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他面前,或者等他回来,亲自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那眼神,不像是在看生死与共的兄弟,倒像是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极易破碎的珍宝。
而现在,这家伙居然开始捣鼓起做饭了?
苏昌河挠了挠头,快步跟了上去。他心里嘀咕:这家伙,不会是练功把脑子练坏了吧?
回到他们那处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冷清的小院,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焦糊和奇怪调味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石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
一盘黑乎乎的,勉强能辨认出是某种肉类;一盘颜色发暗,似乎是炒过了头的青菜;还有一碗清澈见底,只飘着几片蔫黄菜叶的所谓“汤”。米饭倒是蒸熟了,只是边缘有些发黄。
苏昌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苏暮雨已经盛好了两碗饭,坐在桌边,看着他:“坐下,吃饭。”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桌上摆着的是山珍海味。
苏昌河依言坐下,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的“佳肴”,生平第一次在执行任务之外感到了某种……视死如归的情绪。
他夹起一块黑乎乎的肉,放入口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咸中带苦,焦糊味盖过了一切,肉质还带着点奇特的韧劲。
苏昌河面不改色,咀嚼了几下,喉结滚动,硬生生咽了下去。然后,他甚至还对苏暮雨露出了一个堪称“愉悦”的笑容:“嗯,味道……挺特别的。”
苏暮雨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勉强或不适。但苏昌河掩饰得太好,或者说,他太了解如何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事情上,纵容苏暮雨。
见苏昌河并无异样,苏暮雨似乎松了口气,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片刻,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默默地继续吃了起来。
他自己也知道,味道并不好。前世独自隐居南安城时,他为了排遣孤寂,也曾试着下厨,但似乎并无天赋。这一世,他下定决心要让他们的生活更有“烟火气”,这做饭是第一步。难吃没关系,他可以学,可以练。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这种“家”的仪式感。他想要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将苏昌河拉回“人间”,让他体会到寻常生活的滋味,懂得生命的重量不仅仅在于杀戮和权力。
“对了,”苏暮雨放下筷子,从一旁拿过两本书册,推到苏昌河面前,“闲暇时看看。”
苏昌河低头一看,一本是《山河志异》,讲各地风土人情的杂记,另一本居然是《道德经》。
苏昌河:“……”
他拿起那本《道德经》,翻了两页,脸上表情古怪:“苏大家,你这是要劝我向善?还是觉得我杀人不够利索,需要看看这个提升一下境界?”
他杀人,从来只问目标,不问善恶。苏暮雨的原则他懂,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他维护,但他苏昌河自己,从不在乎这些。血腥?罪孽?在他眼里,除了苏暮雨,其他人的命,轻如草芥。
苏暮雨看着他,眼神深邃:“多读点书,总没坏处。能明心见性。”
他无法直接告诉苏昌河,他怕他未来会被无边的野心侵蚀,怕他视人命如蝼蚁,最终酿成大错。他只能以这种笨拙的方式,试图在他心里埋下一颗关于“道”与“德”的种子。
苏昌河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将书收了起来:“行吧,苏大家教诲的是。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翻翻。”
他心里想的却是:明心见性?我的心性,早就注定只能在暗河的泥沼里打滚了。不过……既然是暮雨给的,看看也无妨。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成了这一顿饭的复刻。
苏暮雨的控制欲(或者说保护欲)体现在方方面面。
接任务时,他会仔细盘问目标信息、周边环境、可能出现的意外,甚至会对苏昌河惯用的某些激进手段提出异议,要求他采用更“稳妥”的方式。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以前的苏暮雨,只会在他行动时作为最可靠的支援,从不会在事前对他的计划指手画脚。
任务完成后,无论苏昌河如何表示自己毫发无伤,苏暮雨都必定要亲自检查一遍,有时甚至会不由分说地拉过他手腕探脉,确认内力运行无碍才放心。
而每日的餐食,更是成了苏昌河又好笑又苦恼的负担。苏暮雨的厨艺进步缓慢,菜品时而咸得发苦,时而淡如白水,偶尔还能出现一些匪夷所思的搭配。但苏昌河从未抱怨过一句,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还会违心地夸赞两句“今天火候有进步”或者“这个菜式新颖”。
至于那些书,苏昌河竟也真的抽空看了。他会拿着《山河志异》跟苏暮雨讨论某个地方的奇闻趣事,也会就《道德经》里某句“上善若水”发表一番歪理邪说,气得苏暮雨想用伞敲他,却又在看到他眼底那丝真实的狡黠时,心头微软。
暗河的其他子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执伞鬼的变化。
以前的苏暮雨,虽然表面冷淡,但若是有同门受伤或遇到困难,他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悄然伸出援手,那份无声的温柔让许多人在敬畏之余,也心生好感,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
可现在的苏暮雨,眼神似乎更冷了。他的目光很少再停留在其他人身上,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人情味”,仿佛都浓缩在了那个代号“送葬师”的苏昌河一人身上。他对其他人疏离得近乎漠然,除了必要的任务交接和武艺切磋,几乎不再与任何人有多余的交流。
有人私下议论:
“执伞鬼大人最近是怎么了?感觉更不好接近了。”
“是啊,好像眼里只有送葬师大人了。”
“他们俩不是一直形影不离吗?现在感觉……更那什么了。”
“送葬师大人给他灌了什么**汤?”
这些议论,或多或少也传到了苏昌河的耳中。他表面上嗤之以鼻,甚至偶尔会拿这些调侃苏暮雨,说他“红颜祸水”,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但内心深处,那份困惑却越来越深。
暮雨他……确实变了。
这种变化,并非疏远,而是一种过于紧密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捆绑。像是害怕失去什么,必须紧紧抓在手里才能安心。
苏昌河城府深沉,心思缜密,他隐约感觉到,苏暮雨这些反常行为的背后,似乎藏着一种极深的……负疚感?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补偿心理。
可他不明白,暮雨在愧疚什么?又想要补偿什么?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他苏昌河做得更多,承担得更多。暮雨始终是那个他心里想要守护的,带着一丝不合时宜天光的净土。是他想要留住暮雨的那丝天真,为何暮雨会露出那种仿佛做了无可挽回之事的眼神?
这一日,是除夕。
暗河之中,并无多少节日氛围,依旧是一片肃杀。大部分杀手要么在外执行任务,要么在自己的住处冷冷清清地度过。
傍晚,苏昌河处理完手头的一些杂务,回到小院。刚推开院门,他就愣住了。
院子里那张石桌被仔细擦拭过,上面竟然摆了好几道菜。虽然卖相依旧算不上多好,但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有鱼,有肉,有素菜,甚至还有一小壶酒。
苏暮雨正站在桌边,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出锅的……似乎是油豆腐?只是形状有些奇特,大小不一。
“今天……是除夕。”苏暮雨看到他,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应该一起吃顿饭。”
前世,他们从未在意过这些节日。生辰、除夕、端午……不过是岁月流逝中普通的一天。暗河的杀手,不需要这些无谓的仪式感。
可这一世,苏暮雨想要把这些都补回来。他想让苏昌河知道,生活不止有杀戮和任务,还有这些看似无用却温暖的点缀。
苏昌河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那盏苏暮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灯笼,看着桌上那冒着微弱热气的饭菜,看着站在光影里、清冷面容被柔和了几分的苏暮雨。
这一刻,他心中那股一直盘旋的困惑,似乎找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他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坐下,拿起筷子,先夹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油豆腐塞进嘴里。
味道……依旧不算好,馅料有点咸,豆腐有点焦。
但他嚼得很慢,然后抬头,对苏暮雨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嗯,好吃!有家的味道了!”
苏暮雨看着他毫不作伪的笑容(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一直紧绷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坐下来,给两人斟上酒。
“昌河,”他举起酒杯,看着对方那双总是藏着疯狂与算计,此刻却映着灯笼暖光的眼睛,非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切地说,“以后,无论做什么决定,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
不要再一个人背负所有。
苏昌河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苏暮雨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情感,心中的疑云更浓,但面上却笑得没心没肺:
“当然!我们可是最好的兄弟,不找你找谁?来,干杯!祝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昌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思绪。
暮雨,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又在隐瞒什么?
而你做的这顿饭,虽然难吃……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些称不上“美味”的菜肴,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我却甘之如饴。
夜色渐深,小院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苏暮雨收拾完碗筷(大部分都被苏昌河抢着吃完了),回到院中,看到苏昌河正靠在桂花树下(虽然此时并无桂花),手里拿着那本《道德经》,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批判老子的观点。
看着他鲜活的模样,苏暮雨心中那份因为前世结局而带来的冰冷痛楚,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他走过去,在苏昌河身边坐下。
“看懂了?”他问。
“看懂什么?”苏昌河合上书,丢到一边,伸了个懒腰,“无为而治?咱们暗河要是无为,早就被人连锅端了。要我说,就该‘有为’,强取豪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又是这种论调。
苏暮雨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苏昌骨子里的东西,并没有因为这几日的饭菜和书本而改变。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昌河,力量很重要,但如何使用力量,更重要。我不希望你……将来被力量反噬。”
苏昌河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打量着苏暮雨清冷的侧脸,忽然问道:“暮雨,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苏暮雨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我来自未来,我亲眼看着你走向疯狂,最后因为无能为力,而亲手杀了你?
他不能。
他只能垂下眼眸,避开苏昌河探究的视线,低声道:“没有。只是觉得,我们应该走得更好,更稳。”
苏昌河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往常的调侃:“行了,别想那么多。天塌下来,有哥哥我顶着呢!你嘛,就安心做你的饭,读你的书,练你的剑就好。”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吧,进屋。外面冷死了。”
看着苏昌河走向屋内的背影,苏暮雨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他知道,改变苏昌河绝非易事,前路漫漫。
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