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御花园,繁花似锦,蜂蝶翩跹。云歌(女主)正由宫女陪着散步,美其名曰“领略中原春色”,实则是想寻机会多看几眼可能出现的太子。她穿着一身月白云锦宫装,裙摆绣着淡雅的水墨兰草,虽不及大月服饰华丽,却更衬得她气质清雅出尘,别有一番风韵。
行至一处海棠花林附近,忽闻一阵孩童清脆的笑声,夹杂着女子温柔的劝解声。云歌的心猛地一跳,这笑声……她循声望去,只见海棠花下,一个穿着明黄色小龙袍、约莫四岁的男孩正踮着脚尖,试图去够一枝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旁边一个穿着浅绿色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正小心护着他,眉眼间带着熟悉的恭顺与担忧。
正是太子弘和兰儿!
云歌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呼吸都停滞了。她的弘儿!三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小脸褪去了婴孩的肥嫩,显出清晰的轮廓,那双眼睛,像极了记忆中的自己,清澈明亮。而兰儿,明显清瘦了,但眼神依旧温柔,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愁绪。看来皇后并未过分苛待他们,但这“并未苛待”的背后,是何等的辛酸与无奈?
“兰姑姑,你看那朵花,红红的,像不像母妃以前宫里的小灯笼?”太子弘指着那朵海棠,奶声奶气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怀念。
兰儿眼眶微红,连忙哄道:“殿下说得对,真像。等会儿奴婢给殿下摘下来,带回宫去插瓶好不好?”
“不好,”小太子摇摇头,小嘴微瘪,“母妃说,花儿长在树上才好看,摘下来很快就谢了。” 他低下头,用小靴子踢着地上的石子,“兰姑姑,我……我有点想母妃了。为什么皇额娘说我不能再见她?她是不是不喜欢弘儿了?”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云歌的心窝,痛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冲过去将孩子紧紧抱入怀中的冲动。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兰儿的声音带着哽咽,将太子轻轻揽入怀中:“殿下乖,娘娘……娘娘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最喜欢殿下了,怎么会不喜欢殿下呢?殿下要乖乖的,好好读书习武,娘娘知道了才会开心。”
就在这时,太子弘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他转过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云歌。孩子对美丽的事物天生好奇,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穿着漂亮、长得像画里仙女一样的陌生姐姐。
云歌迅速整理好情绪,脸上绽开一个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的笑容,走上前去,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问道:“这位就是太子殿下吧?真是俊俏可爱。”
兰儿见到云歌,连忙拉着太子行礼:“奴婢参见云歌公主。”
“快免礼。”云歌伸手虚扶了一下,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太子身上移开。她蹲下身,与太子平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殿下喜欢这海棠花吗?”
太子弘有些害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说:“喜欢……但是母妃说,不能随便摘花。”
云歌的心又是一酸,强笑道:“殿下母妃说得对,花儿也是有生命的。不过,我们可以好好欣赏它。” 她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过太子额前柔软的碎发,那动作充满了克制不住的母爱,“殿下长得真像……真像陛下,将来定是位英明神武的君主。” 她差点脱口而出“真像我小时候”。
太子似乎被她的温柔感染,少了些拘谨,好奇地问:“您是新来的异国公主云歌吗?你从很远的大月国来?那里有海棠花吗?”
“是呀,很远的地方。”云歌耐心地回答,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大月国没有海棠,但有很漂亮的沙枣花和胡杨树。以后有机会,讲给殿下听,好不好?”
“好!”太子高兴地点头,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
一旁的兰儿看着云歌与太子的互动,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位云歌公主看太子的眼神……太温柔了,那里面蕴含的感情,似乎超出了对一个陌生皇子的范畴。而且,她方才拂过太子头发的动作,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感……兰儿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又迅速被她压下。不可能……晚辞娘娘已经……
“太子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宫宴后不久,恰逢先太后冥诞,皇帝需斋戒,便命太子代其前往皇家寺庙普渡寺祈福。为表重视,特准新入宫的异国公主陪同,一则显示恩宠,二则也让这位异国公主感受中原佛法。护卫之责,自然落在沈述安肩上。
对他而言,普渡寺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疤。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收到了那个让他世界崩塌的“死讯”。此后,这座香火鼎盛的古寺,在他心中便与绝望、悔恨和永失所爱画上了等号。
马车轱辘,碾过通往寺庙的青石板路。沈述安骑在高头大马上,玄衣墨发,面容比平日更加冷硬,仿佛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越是靠近那座寺庙,他周身散发的寒气就越重。跟随的侍卫们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云歌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里,心情同样沉重如铁。普渡寺……她前世凄凉咽气的地方,虚元大师赠她法器重生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浸透着她的冤屈和痛苦。她撩开车帘一角,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寺庙轮廓,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那次“病死”在这里的孤独、不甘和对沈述安的无尽思念,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寺庙方丈率众僧迎驾。太子弘毕竟是孩子,到了新鲜环境,又被庄严的佛像和缭绕的香烟吸引,暂时忘却了宫规束缚,小脸上满是好奇和兴奋,拉着兰儿东看西看。
祈福仪式庄严肃穆。沈述安按剑立于大殿一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保安全。但他的视线,却总是不经意地掠过那个跪在蒲团上,虔诚祈福的碧色身影。他看到云歌公主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虽然极力克制,但那细微的动静,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冰封的心防。她在哭?为什么?是因为思乡?还是……这座寺庙,也勾起了她什么不为人知的伤心事?
仪式结束后,太子由兰儿陪着去禅房用斋点。云歌推说想独自在寺中走走,静一静心。沈述安示意侍卫远远跟着,自己则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一个既能护卫,又不会打扰她的距离。
云歌信步走到寺庙后山,那里有一片幽静的竹林,林边有一方小小的放生池。这里,是她前世在普渡寺最后的日子里,唯一能感到片刻安宁的地方。她走到池边,看着池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完全陌生的、属于阿史那·云歌的脸,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池边一棵古老的菩提树,滑坐在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低声啜泣,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绝望的悲鸣。她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两世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母亲…述安哥哥……弘儿……” 破碎的、几乎听不清的呓语,混杂在泪水中。
就在这时,一块干净的、带着淡淡松柏清香的素色手帕,递到了她的眼前。
云歌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沈述安那张近在咫尺的、冷峻却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脸。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部分阳光,投下一片阴影。
“公主,地上凉。” 他的声音依旧是低沉平稳的,但似乎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无奈,或许是一丝同病相怜的感慨。
云歌怔怔地看着他,忘了接帕子,也忘了擦眼泪。他就这样出现了,在她最脆弱、最像前世那个无助的林晚辞的时候。
沈述安看着她哭得红肿的双眼,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张脸是陌生的,可这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面盛满的绝望和悲伤,却莫名地熟悉,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缠绕住他心脏最柔软的部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退开保持距离。
“这寺庙……” 沈述安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缭绕的香火,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疲惫和哀伤,“似乎总与伤心事有缘。”
云歌的心猛地一缩。他这话……是在说他自己吗?他也在这里有着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因为我的“死”吗?
她接过手帕,胡乱地擦了擦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试图掩饰:“让太保见笑了。只是……只是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她……她也曾在此处,受过许多苦楚。” 她不敢说“我”,只能用“故人”代指前世的自己。
沈述安沉默了片刻,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放生池的水面泛起涟漪。他缓缓道:“世间苦楚,大抵相似。失去,别离,求不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觉得,这佛音梵唱,也渡不了痴缠的冤魂。”
这话几乎像是在回应云歌刚才未明言的悲伤。云歌抬起头,勇敢地看向他的眼睛,那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平日的锐利和防备,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恸和疲惫。她看到了他眼中倒映着的、同样悲伤的自己。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沟通了。那是两个被命运残酷对待的灵魂,在某个特定的地点,因为相似的伤痛,而产生了一种超越身份、超越表象的微妙理解和怜惜。
“太保大人……也曾在此失去过重要的人吗?”云歌忍不住轻声问,带着一丝试探,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沈述安的身体几乎不可察觉地僵了一下。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重新落在云歌脸上,那层刚刚褪去些许的冰冷外壳似乎又迅速凝结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云歌公主保重身体,太子殿下还在等您。”
说完,他转身,恢复了那个冷面权臣的模样,大步离开,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脆弱和共情从未发生过。
云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握紧了手中那块还带着他体温的手帕,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了,沈述安的哀伤,在这里就像一团无法吹散的乌云。而他们刚才那短暂的、近乎灵魂对话的瞬间,像黑暗中微弱的光,既给了她一丝慰藉,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复仇的决心。
就在这时,太子弘欢快的声音从竹林另一端传来:“云姐姐!云姐姐!你看我捡到了好漂亮的羽毛!” 小家伙举着一根色彩斑斓的鸟羽,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奔过来,脸上是纯粹无邪的开心,而他身后却是两个满心疮痍的成年人道不尽苦楚。
云歌迅速擦干眼泪,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迎向儿子。沈述安站在不远处,看着阳光下那“母子”相拥的和谐画面(虽然云歌只是蹲下身接住太子),眼神更加复杂难辨。这温馨的一幕,刺痛了他的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回宫的路上,太子因为玩累了,在马车里睡得香甜。云歌和沈述安依旧一前一后,沉默无言。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来时截然不同。来时是纯粹的陌生与戒备,而现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竹林边那份短暂的、未尽的哀伤与理解。沈述安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反复回想云歌哭泣的样子和那些含糊的呓语,还有她那双悲伤的眼睛……以及,她为何偏偏在普渡寺,有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而云歌,则摩挲着袖中那块沈述安给的手帕,心中既酸楚又有一丝隐秘的甜。他并非全然冷漠,他心中仍有柔软和伤痛,而那伤痛,与她有关。
皇后的眼线,自然没有错过竹林边那“沈太保递手帕给哭泣的云歌”的一幕,以及两人之间那不同寻常的、短暂的对视。这份报告送到皇后手中时,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普渡寺……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皇后冷笑着,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芒,“沈述安,云歌……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这出戏,要如何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