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拥有意识时,是被一阵陌生的嗓音唤醒。睁开眼,是华丽的异域锦帐,和一张惊喜交加的少女面庞。
我成了大月国公主阿史那·云歌。
镜子里,是一张绝世容颜,娇艳明媚,健康充满活力。可当我看向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时,里面沉淀的,是历经生死、痛失所爱后无法磨灭的沧桑与死寂。
述安死了。我的心也早已在那座普渡寺里随着他一起死了。
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被仇恨驱动的空壳,一枚为复仇而生的棋子。虚元大师的法器让我重活一次,那我便用这新生,燃尽这吃人的皇宫!
抚摸着手腕上那枚随之重生的凤凰涅槃玉佩,我对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扯出一个冰冷而妖异的笑容。
复仇,从现在开始。皇后,你欠我的,欠述安哥哥的,我要你……百倍偿还!
边塞的风沙,粗粝得能刮掉人一层皮。沈述安站在残破的城墙上,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映衬着他比三年前更加冷峻坚毅的侧脸。那道从眉骨划至下颌的狰狞伤疤,为他平添了几分煞气,也彻底掩盖了昔日京城第一公子的翩翩风华。
三年前,冷宫那场血战,他身负重伤,几乎殒命。是父亲沈老宰相动用了埋藏最深的势力,在李代桃僵之计下,将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对外,则宣称“沈述安重伤不治,殁了”。这既是保全沈氏一族,也是皇后在皇帝默许下的妥协——用一个“已死”的沈述安,换后宫暂时的平静。
然而,皇后万万没想到,这个“已死”的人,会被皇帝秘密送往最凶险的西北边军戴罪立功。三年浴血,沈述安从一个小卒做起,凭借过人的武勇和深植于骨的韬略,屡建奇功,一步步爬上了镇西将军的位置,手握重兵。此次大败犯境的西戎主力,凯旋而归,皇帝龙心大悦,一道圣旨将他召回京城,加封太子太保,领枢密院副使,真正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捷报传回京城时,沈述安正对着营帐外那轮孤冷的边关月,仰头灌下辛辣的烧刀子。酒入愁肠,化作灼心的痛。他怀中揣着一枚已经摩挲得温润无比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样,那是多年前,那个笑容比春花还灿烂的少女,在他生辰时,红着脸塞给他的。
“述安哥,愿你一世平安喜乐。”她当时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娇憨。
平安喜乐……沈述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苦涩至极的弧度。他的平安,是用命换来的;他的喜乐,早已随着普渡寺那封冰冷的“死讯”彻底埋葬。这三年来,唯有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才能暂时麻痹那刻骨的思念和噬心的仇恨。每次战后,他都会独自一人,对着南方星空,酩酊大醉,仿佛这样才能在梦中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林晚辞……”他低喃着这个名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是化不开的浓重悲伤与恨意。皇后,林家……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而那个让晚辞誓死守护住的孩子——如今的太子弘,是他活下去,继续争斗的唯一动力。
金銮殿上,百官肃立。沈述安一身戎装未换,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通身的肃杀与威严。他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臣,沈述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两鬓斑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着殿下这个脱胎换骨般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其功勋的赞赏,有对其能力的倚重,或许,还有一丝对当年之事隐秘的愧疚。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三年不见,爱卿为我朝立下不世之功,辛苦了。”
沈述安起身,垂首而立:“为国尽忠,乃臣之本分。不敢言辛苦。”
“好一个本分!”皇帝抚掌轻笑,目光扫过一旁脸色不太自然的皇后,又落在沈述安身上,“你不在京这几年,太子时常念叨你这个老师。如今你回来了,太子太保一职,非你莫属。太子的文武学业,朕就托付给你了。”
“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沈述安躬身领命,语气平静无波,但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教导太子,保护太子,这本就是他活下来的意义之一。
退朝后,皇帝单独召见沈述安至御书房。
御书房内熏香袅袅,少了朝堂的肃穆,多了几分暖意。皇帝赐座,看着沈述安脸上那道疤,叹道:“述安,这些年,委屈你了。”
沈述安微微欠身:“陛下言重了。当年之事,是臣冲动鲁莽,陛下与皇后娘娘网开一面,允臣戴罪立功,臣感激不尽。” 他话语恭谨,但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人窥不透真实情绪。
皇帝凝视他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许怨怼,却一无所获。他转而笑道:“你父亲身体可好?你这次回来,也该考虑成家立业了。朕记得你与林家……”
“陛下,”沈述安打断皇帝的话,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臣父安好,劳陛下挂心。至于成家,臣志在朝堂,无心家事。往事已矣,请陛下不必再提。” 他抬起眼,目光与皇帝对视,那里面是纯粹的臣子之仪,却再无半分旧日情分可言。
皇帝看着他冷硬的眉眼,心中了然,又是一叹。他知道,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是彻底回不来了。眼前的沈述安,是一柄染过血、开过刃的国之利器,好用,却也需小心握持。
从御书房出来,沈述安在宫道上“偶遇”了皇后。
皇后今日穿着一身正红色凤袍,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雍容华贵,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眼底深处的那抹忌惮与冷厉,却逃不过沈述安的眼睛。
“沈大人,哦不,现在该称沈太保了。”皇后笑容可掬,“恭喜太保凯旋,如今位极人臣,真是年轻有为。”
沈述安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疏离如冰:“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一切皆是陛下隆恩,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他特意加重了“陛下隆恩”四字。
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太保忠心可嘉。只是,这宫中规矩多,不比边关自在。太保如今身兼要职,更要谨言慎行,莫要再像三年前那般……冲动才好。” 话语中的敲打之意,不言而喻。
沈述安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后,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多谢娘娘提点。臣经一事长一智,自然明白何为规矩,何为……底线。也请娘娘放心,该记住的事,臣一刻不敢忘;该守护的人,臣必竭尽全力。”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东宫的方向。
皇后心中猛地一凛,沈述安这话,分明是在警告她!他记得旧仇,而且会不惜一切保护太子!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和不安,维持着凤仪:“如此甚好。本宫还要去探望太子,就不与太保多叙了。”
“娘娘请便。”沈述安侧身让路,看着皇后仪仗远去,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冰封之下,是汹涌的杀机。
沈述安对太子的教导,极其上心。他不仅教授太子武功骑射,更教导他圣贤之道、治国之策。在严厉之余,亦不乏温情。
太子弘今年刚满四岁,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其生母晚辞当年的清秀轮廓,这让沈述安每次见到他,心中都酸涩难言。孩子似乎天然地亲近这位冷面太保,在沈述安面前,比在皇帝和皇后面前更加放松活泼。
这日,沈述安教太子练字。太子写了一个“安”字,笔画稚嫩。
“太保老师,‘安’字为何这样写?”太子仰头问。
沈述安看着那个字,耐心解释:“‘安’字,宝盖头为家,下有女,意为家中有女则安。寓意平安、安宁。”
太子似懂非懂:“那……儿臣的母妃,她名字里没有‘安’,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沈述安心中一痛,几乎无法呼吸。他蹲下身,轻轻抚摸太子的头,动作是罕见的温柔,声音有些沙哑:“不是,殿下的母妃……是这个世上,最平安喜乐的人。”
太子看着沈述安微红的眼眶,小声问:“太保老师,您是不是也想念儿臣的母妃?”
沈述安没有回答,只是将太子轻轻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克制而又充满了无尽的爱与悲伤。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代替那个逝去的女子,给予孩子一丝母亲的温暖。太子乖巧地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这份沉默而厚重的守护。
就在沈述安回京后不久,大月国派王子阿史那·云桑和他的妹妹阿史那·云歌出使东汉的队伍抵达了洛阳。为彰显两国友好,皇帝举行了盛大的宫宴,迎接这两位即将入宫的异国王子和公主。
宫宴设在御花园的琼华殿,灯火通明,丝竹悦耳。沈述安作为重臣,席位仅次于皇室亲王。他本无意于此等喧闹场合,但皇帝特意下旨,他不得不来。
当内侍高唱大月国王子“阿史那·云桑及妹妹阿史那·云歌到——”时,整个大殿安静了一瞬。
只见一对身着大月国华美服饰的少年和少女,在宫娥的簇拥下,缓缓走入大殿。尤其是那位公主袅袅婷婷,她身姿曼妙,容颜绝世,浅褐色的眼眸如同琉璃般剔透,顾盼间流光溢彩,娇艳得令人不敢直视。这正是化身阿史那·云歌的女主林晚辞。
皇帝眼中露出惊艳之色,百官亦纷纷赞叹。唯有沈述安,在最初的惊鸿一瞥后,眉头几乎不可察地蹙起。这位公主的容貌身段,与他记忆中那人毫无相似之处,然而,不知为何,在她步入大殿的那一瞬间,他沉寂多年的心,竟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尤其是她行走间,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那玉佩的形制,似乎不同寻常?
阿史那·云桑和妹妹阿史那·云歌按照礼节向皇帝行礼,声音清脆,带着异域口音,却有一种奇特的韵味。那少女更是抬起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述安所在的方向。当她的视线与沈述安冰冷的眼神相遇时,心中亦是巨震!
是他!述安!他没死!虽然面容更冷峻,添了伤疤,但那眉眼,那身姿,刻入她的灵魂,绝不会错!狂喜、委屈、心痛、怨恨……无数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让她失控。她强行压下,垂下眼帘,袖中的指甲却深深掐入了掌心。
宴会开始,歌舞升平。异国公主云歌坐在皇帝下首,感受到皇后投来的审视目光,也敏锐地察觉到沈述安虽然看似在饮酒,但注意力似乎总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这边。此时她必须小心应对。
果然,皇后笑着开口:“云桑你与妹妹云歌公主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本宫瞧你这妹妹这通身的气派,倒不似西域女子,反而更像我们中原的大家闺秀呢。”
云桑心中冷笑,我本就是送来求和的质子,难道还要为难我的妹妹不成?知道皇后是在试探。他抬起脸,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皇后娘娘谬赞了。妹妹云歌在大月时,便十分仰慕中原文化,特意学过些许礼仪,只怕学得不像,让娘娘和各位见笑了。”妹妹快快见过皇后,满上酒敬上。
“云歌拜见皇后,特此敬上大月国带来的最好美酒 ,刚刚见到皇后时便如同见到自己母妃一般亲切,我愿为您献上一段歌舞以表祝福之意。”
于是便大大方方的随着异国的音乐翩翩起舞,弄的朝堂中的大臣们都为其连连喝彩。
这两位兄妹应对得体,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沈述安却端着酒杯,眼神微眯。这位云歌的反应,太快,太稳,不像一个初入深宫、不知所措的异国公主。而且,她方才垂眸的瞬间,那眼神……为何让他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宫宴后几日,云歌借口熟悉宫廷,在御花园散步。这日午后,她走到一处较为僻静的荷花池畔,这里曾是她前世最喜欢的地方。
池中荷花初绽,亭亭玉立。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想到物是人非,自己与亲生骨肉相见不能认,与挚爱之人重逢却如陌路,巨大的悲伤汹涌而来。她靠在池边的栏杆上,再也忍不住,泪水无声滑落。起初只是默默垂泪,后来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低低响起。
而此时的沈述安则心烦意乱,信步走到荷花池畔,想寻片刻清静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那位艳光四射的异国公主,此刻竟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独自一人躲在角落,哭得如此伤心绝望。那单薄的背影,在夏日阳光下,竟透出无尽的凄凉。
沈述安的脚步顿住了。他本该立刻转身离开,避嫌才是上策。但那双流泪的眼睛,那种仿佛失去全世界的悲恸,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冰封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沉声问道:“云歌公主为何在此伤心?”
云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泪眼朦胧中,沈述安冷峻的面容映入眼帘。她慌忙用袖子擦拭眼泪,强作镇定:“原……原来是沈太保。我无事,只是……只是眼见这荷花,想起了大月国的亲人,一时感怀。”
沈述安看着她仓促拭泪的动作,以及那双即使红肿却依然难掩风华的眼睛,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解释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不对劲。那种悲伤,太沉重,不像简单的思乡。
他的目光落在云歌因为擦拭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若隐若现地挂着一条红绳。而红绳下端坠着的……似乎是一枚玉佩?刚入宫时不是挂在腰间吗?
沈述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馨香。“公主的玉佩……很是别致。”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云歌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领口,后退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不过是寻常物件,不及中原玉器精美。”
她这防备的动作和一闪而过的慌乱,更让沈述安起疑。他正想再问,不远处却传来了宫人的脚步声和太子的呼唤声:“太保老师!您在这里吗?”
沈述安眼神一凛,瞬间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躬身道:“臣失礼。太子殿下寻臣,臣告退。” 说完,深深看了云歌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云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刚才那一刻,他的靠近,他的眼神,几乎让她窒息。她抚摸着自己狂跳的心口,又摸了摸衣襟内那枚贴身佩戴的凤凰涅槃玉佩,泪水再次涌出。
述安哥,他……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而沈述安在走向太子的路上,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阿史那·云歌落泪的样子和那枚若隐若现的玉佩。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这世间,难道真有如此相似的灵魂?还是说……晚辞她……不,不可能……那普渡寺的死讯,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但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位异国公主,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而皇后的阴谋,也正在暗中酝酿,一场围绕这位异国公主的新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