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众人循声望去,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站在一旁、身形尚显单薄的帝泽天身上。他虽身负伤势,脸色仍带苍白,但脊背挺直,眼神清明,自有一股沉稳气度,“这个小妖,并无异常。在道观时,他一直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并未见他出手。而且,以他这点微末道行,也看得出来,并非是我等的对手。”
此言一出,满殿文武仙卿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或明或暗地在受伤的帝泽天与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道士之间流转。这话语看似为小道士开脱,却又隐隐将矛头引向了“另有其人”的可能。
御座之上,天帝眉头微蹙,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虽不轰鸣,却足以震慑人心“噢~你何出此言呢?”
面对天帝的质疑,以及满朝仙卿的注视,帝泽天却显得异常从容镇定。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却不卑微,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上“圣人明鉴,”他先是尊称天帝,而后娓娓道来,“这小妖若真有能力驱动邪祟,谋害大天太后,那么其法力必然高深莫测才是。可依儿臣看来,他的法力,恐怕连一个稍有修行的千年小妖都比不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小道士,带着几分笃定“如果圣人不信,大可让人当场验测他的道行,一切自见分晓。”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点明了疑点,又给出了验证之法,尽显其心思缜密与从容不迫。
天帝闻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缓缓点头,沉声说道“准。”一个字,简洁而威严,不容置疑。他抬手示意,自有仙官领命。
一旁的阿蒲女眉头微蹙,心中疑窦丛生。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帝泽天从容的侧脸,又落向那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小道士,总觉得此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帝泽天的分析合情合理,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提出?那小道士的恐惧似乎也太过真实,不似作伪。阿蒲女心中那股违和感挥之不去,仿佛有一层迷雾笼罩着真相,让他看不真切。他抿紧薄唇,暂时压下心头的疑虑,决定静观其变,看看这验测道行的结果究竟如何。
很快,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上神,手持一柄古朴的拂尘,缓步走出朝班。他面容肃穆,眼神古井无波,走到瘫软在地的小道士面前。小道士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要受什么酷刑,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晕厥过去。
只见那上神先是对着御座方向恭敬行礼,而后转过身,右手拂尘轻轻一摆,拂尘丝无风自动,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他口中念念有词,吟诵着咒文,声音低沉。他将拂尘轻轻一扫,一道纯净的灵力便如同探照灯般,缓缓笼罩住小道士全身。
光晕触及小道士身体的刹那,小道士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刺探他的经脉。淡金色的光晕在他周身流转,时而变得明亮,时而又黯淡下去,光芒极不稳定,且色泽始终偏淡,隐隐带着一丝驳杂的黑气,那是妖力未纯的象征。
上神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这结果并不意外。他维持着仙力输出,仔细探查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收回手掌,那淡金色的光晕也随之消散。小道士如同虚脱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涣散,显然刚才的验测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消耗。
随后,上神又走向被弃置一旁的老道士首级。他同样伸出手掌,仙力涌动,这一次,一道更为凝实、色泽也更为纯正的金色光芒包裹住了那颗头颅。光芒流转间,隐隐可见头颅周围有丝丝缕缕的黑气逸散,那黑气中蕴含着浓郁的阴邪与怨毒之力,但在金色仙力的照耀下,很快便消散无踪。与此同时,一股远比刚才小道士身上强大得多的气息从首级中散发出来,虽已微弱,但其本质却清晰可辨。
片刻之后,上神收回指尖金光,拂尘一收,再次转身,对着天帝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回禀道“回陛下,臣已验测。”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此小妖道行浅薄,确实不足千余年。”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上神并未理会,继续说道“而地上这颗首级,”他指了指阿蒲女脚边老道士的头颅,“臣亦已查验。其上残留的妖气与道行,虽不及上神境界,却已有万余年的火候。想来,他昔日在玄山老祖座下听教,耳濡目染,身上自然也沾染了一些上神的法门,只是心术不正,终究堕入了魔道。”
一番话,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将师徒二人的道行差异说得明明白白。
天銮宝殿上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在帝泽天、阿蒲女以及那个瘫软在地的小道士之间流转,似乎都在思考着这其中的深意。
御座之上,天帝目光如炬,缓缓扫过阶下众人,最终落在那瘫软如泥的小妖身上。他沉吟片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既然上神已查明,”既然上神已查明,此小妖虽未亲手作恶,却也助纣为虐,念其尚有悔意,且道行低微,便暂将其关在教化苑,令其面壁思过,以观后效。”
“诺。”验测上神恭敬领命,随即袍袖一挥,便有两名金甲神将上前,如同拎小鸡一般,毫不费力地架起瘫软如泥的小道士,拖曳着向外走去。小道士此刻早已魂飞魄散,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余下微弱的呜咽,很快便消失在大殿之外。
阿蒲女立于殿下,见此事尘埃落定,那小妖虽为从犯,但终究未曾亲手作恶,且已受到应有的处置,他便也不再多言。他本就不喜这天界的繁文缛节与暗流涌动,如今事情查明,便再无留恋之意。于是,他微微躬身,对着御座之上的天帝行了一礼,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回陛下,既然事情已经查明,水落石出,那么臣这就告辞,返回属地。”
“唉,不急。”天帝却摆了摆手,那威严的声音中,竟难得地透出一丝温和,甚至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如今回来了,便先去看看你祖上吧。她近日来,可是时常念叨着你,对你此次遇险颇为挂心。”
“呃……好吧。”阿蒲女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天帝会提及此事。他本想即刻脱身,却不料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绊住了脚步。面对天帝的提议,更像是一种委婉的命令,他根本无从推脱,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
天帝见他应下,嘴角露出笑意,带着几分了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威严的神情,他环视了一眼满朝仙卿,朗声道“呵呵,孤知道你向来洒脱,思家心切。莫急,待见过你祖上之后,孤还有话要单独与你说。”这话既是对阿蒲女说的,也是说给众仙卿听的,透出对阿蒲女的看重。
“诺。”阿蒲女不再多言,只是再次躬身领命,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那么臣现在就去祖上那儿问安。”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他的步伐迅捷,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不带一丝留恋。
太子帝泽天站在一旁,身上的伤势未愈,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他见阿蒲女转身欲走,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说,或许是解释,或许是叮嘱,又或许只是想再看他一眼。然而,阿蒲女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快得惊人,不过转瞬之间,便已消失在大殿门口,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玄色残影。帝泽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眼中充满了失落与怅然,欲言又止的话语终究是咽回了腹中。
天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轻咳了几声,那咳嗽声不大,却足以将帝泽天的思绪从失落中拉回现实。“太子,”天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随即化为明显的关切“你身负重伤,不宜久劳,还是先回东宫好生修整吧。近日,便不必再来上朝了。待伤势痊愈,再议其他。”
帝泽天闻言,迅速收敛了心神,掩去眼底的失落,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他对着天帝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因伤势和心绪不宁而略显沙哑“诺,谨遵陛下旨意。”说罢,便有两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侍从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他。帝泽天在侍从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蹒跚地转身,一步一步,缓缓向殿外退去。他的背影,在金碧辉煌的大殿映衬下,竟显得有几分萧索。
天銮宝殿内,随着太子的离去,众仙卿也纷纷躬身行礼,依次退朝。云雾依旧缭绕,檀香依旧袅袅,但方才的紧张与喧嚣已然散去,只余下天帝独自一人高坐于御座之上,目光深邃地望着殿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禄凰宫内,祥云缭绕,奇花异草散发着淡淡幽香,殿内暖意融融。陈设雅致,紫檀木的桌椅打磨得光可鉴人,几上供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墨兰,幽幽吐蕊,暗香浮动。窗外,几株古柏苍翠挺拔,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软榻上。
已有半年未见的大天太后,正斜倚在软榻上,手中轻捻着一串温润的菩提子佛珠。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暗纹的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用一支碧玉簪固定,虽已不复年轻时的倾城之貌,但岁月沉淀下来的雍容气度却更胜往昔。令人欣喜的是,她的气色已比半年前好了太多,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此刻透着健康的红晕,双目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威仪,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病中憔悴的模样。
阿蒲女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刚踏入暖阁,见老祖宗气色如此之好,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唇边也噙着笑意,快步走上前,在软榻旁躬身行礼,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老祖宗,您现在气色可比先前好太多了,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
大天太后闻言,停下手中捻珠的动作,抬眼看向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眼中满是慈爱,她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如同冬日暖阳般温暖和煦“呵呵~还不是多亏了你小子,救了我这个老太婆一命,可是帮了大忙。”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也凝重了几分“说起来,哀家听说,这次泽儿那小子受伤了?伤势如何?”
提到帝泽天,阿蒲女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撇了撇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嗯,被那老妖怪的傀儡伤了。也不知道他这个轩将苑的将首是怎么当的,动不动就受伤,实在是太弱了。”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依我看,不如我来做这个轩将苑的将首,保管比他稳妥!”
他说这话时,眼神明亮,语气轻松,显然只是随口一说,并无半分觊觎权位的心思,纯粹的瞧不上帝泽天。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哎!”大天太后一听这话,脸色骤然大变,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脸色“唰”地一下变了,眼神骤然变得严肃。她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阿蒲女的手腕,那力道之大,仿佛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仿佛怕被旁人听了去“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口无遮拦!”
阿蒲女被老祖宗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反应弄得一愣,手腕被抓得有些发疼,他不解地看着大天太后骤然严肃的脸,心中纳闷。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老祖宗为何如此紧张?
大天太后见他一脸懵懂,更是急得不行,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殿内并无旁人,这才又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地说道“你可知,现在前朝都在传些什么?他们都说……都说天帝会废黜泽儿,立你为新太子!”
“啊?”阿蒲女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老祖宗,怎么会有这种传言?这从何说起啊?”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不过是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怎么就和“太子”之位扯上关系了?
大天太后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但忧虑并未减少分毫。她轻轻拍了拍阿蒲女的手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像是在叮嘱,又像是在叹息“还不是前几日,妙音梵与天帝不知怎地就起了争执,说到动情处,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你。”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与无奈“听说,天帝直言,你比泽儿更有魄力,更适合坐这天下共主的位置,还说……还说若是你有这个本事,也可以去争一争这天帝之位!”
“什么?!”阿蒲女这下是真的被惊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帝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后来想了想他确实可以坐上一坐天帝之位,毕竟自己也是天帝的孩子,只不过不能见光罢了。
大天太后继续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天帝说完这番话,妙音梵当即怒目不可遏,两人大吵了一架,闹得整个凌霄宝殿都快知道了。这流言蜚语,便是从那时起,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天界。”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担忧,紧紧盯着阿蒲女,仿佛要将自己的忧虑刻进他的心里,“孩子,哀家知道你的性子,根本不适合留在这天界,更不适合卷入这权力的漩涡中心。不如,等这件事平息了,你便回你的阿蒲山去,做个闲云野鹤的闲散王爷,逍遥自在,无拘无束,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归宿,哀家也能安心。”
阿蒲女看着老祖宗眼中毫不掩饰的忧虑与关切,心中一暖,方才的惊讶与不解也渐渐平息。他反手轻轻拍了拍大天太后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语气也变得郑重了些“老祖宗,您放心,我对那个什么太子之位,什么天下共主,半点兴趣都没有。阿蒲山的清风明月,可比这天界的宫墙好看多了。我还是喜欢在山里自由自在的日子。至于那些传言,随他们去吧,清者自清。”
大天太后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脸上也重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对未来的隐忧。这天宫之中,有些风浪,并非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