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垂,山风裹挟着松涛声掠过檐角铁马。那小道士提着一盏羊角灯笼,引着二人穿过曲折回廊,停在西侧一进院落前“二位先生,这便是寮房了。”
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檀香与旧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堂中悬着一幅褪了色的三清画像,老君像前供着青瓷香炉,三炷线香正袅袅吐着青烟,将将漫过供桌边缘。两侧各有一扇雕花木门,左首门楣题着“听松”,右首题着“望云”,想来便是内室了。
阿蒲女目光扫过中堂画像,指尖在袖中悄然掐了个诀,见无异状,便径直走向左首内室。他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刚踏入门槛,便反手“砰”地合上了木门,连门闩都擦着帝泽天的鼻尖插上了。
帝泽天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来,他摇了摇头,心道‘好阿蒲,防我竟如防贼一般。罢了,他既存着戒心,我又何必强求?’
他立在原地静听片刻,门内再无动静,想来是阿蒲女已吹灯安歇。于是缓步走到右首“望云”室门前,抬手轻叩三声,朗声道“夜露重了,阿蒲早些安歇吧。”
门内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声含混的“知道了”,声音隔着门板,更显得冷淡疏离。
帝泽天失笑摇头,转身推门而入。经过香案时,他目光在三清像前的青烟上微微一顿。那烟明明无风,却诡异地向左侧内室的方向倾斜了半寸。他眸色微沉,旋即恢复如常,推门而入的刹那,顺手将木门虚掩了一道缝隙。
三更后,寮房内万籁俱寂。阿蒲女合衣卧在床榻上,呼吸绵长,似已沉入梦乡。月光透过支摘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树影。忽有夜风穿廊而过,檐角铁马发出一声细碎轻响,窗外树影摇曳间,几道黑影如鬼魅般贴墙而立。
一道瘦长黑影贴着墙根滑到窗下,手中握着一支黄铜短筒,筒口隐有幽蓝磷光。他指尖在支摘窗的木闩上轻轻一挑,那寸许粗的木闩竟如酥酪般无声断裂。窗扇被缓缓推开半尺,瘦长黑影将短筒对准室内,拇指在筒尾机括上一按,一缕淡青色的烟霭便如游蛇般钻入,落地无声,只在青砖上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
瘦长黑影见香雾弥漫,又转向右侧内室,如法炮制。待两扇窗都飘出袅袅青烟,他对着暗影打了个手势,三条黑影便如狸猫般翻窗而入,手中朴刀在月光下泛着森寒杀意。
“先杀左边那个!”领头黑影低喝一声,三人直扑左首内室床榻。刀锋带着破风锐响劈下,却在触及被褥的刹那一滞,榻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床棉被被刀气斩得棉絮纷飞,榻心赫然摆着一只塞满稻草的枕套,套上还套着阿蒲女白日穿的青衫。
“中计了!”领头黑影心头一沉,正要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清越如冰磬相击“诸位深夜造访,连杯热茶都不喝,就急着动刀动枪么?”
刀锋破风之声尚未散尽,两人已从摇摇欲坠的内室杀至庭院。冷月如钩,寒辉倾泻而下,将青石板上飞溅的血珠照得宛如碎裂的星辰。帝泽天手中长剑挽出三道银弧,刚逼退左侧袭来的黑影,却冷不防右侧一道淬毒的短刃如毒蛇出洞,直刺他心口!
“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刺破夜色,短刃竟生生没入帝泽天左胸半寸!他闷哼一声,剑锋骤然垂落,鲜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月白长衫的前襟,连束发的玉冠都震落在地。青丝散乱间,他脸色惨白如纸,却仍死死盯着那偷袭者,眸中怒火几乎要将对方焚烧殆尽。
“帝泽天!”
阿蒲女的声音陡然撕裂夜空。他本在与领头黑影缠斗,眼角余光瞥见那抹刺目的猩红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下一瞬,他竟不顾身后劈来的刀锋,身形化作一道鬼魅残影,手中匕首“唰”地出鞘,竟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生生将那刺伤帝泽天的黑影整条右臂齐肩斩断!
“啊!”
断臂处鲜血狂喷如泉,黑影抱着残肢在地上翻滚惨叫,却见阿蒲女已如地狱修罗般欺近,匕首直刺其咽喉,“敢伤他,我让你神魂俱灭!”
“别管我!”帝泽天捂着流血的胸口,强撑着提剑挡开另一人的攻击,剑锋却因脱力而微微颤抖,“先杀了这些杂碎……咳咳……”话音未落,便咳出一口血沫,染红了胸前的血迹。
阿蒲女手刃黑影,转身时正见帝泽天身形摇晃,眼看就要栽倒。他心头一紧,竟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锋,飞身扑过去将人揽住。“你逞什么强!”他低吼着,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与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你的命比这些杂碎重要!”
“他们是冲你来的……”帝泽天靠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却仍抬手抹去唇边血迹,目光死死盯着围上来的黑影,“若我倒下,你……”
“闭嘴!”阿蒲女打断他,左臂将人紧揽在怀,右手匕首反手一刺,正中身后杀手的咽喉。鲜血溅上他的侧脸,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对比,“今日有我在,谁也别想动你!”
他抱着帝泽天,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匕首在月光下划出决绝的弧线。每一刀都狠戾精准,每一步都沉稳如磐,怀中之人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襟,也烫得他心口发疼。那些曾以为早已冰封的情愫,竟在这生死关头,随着帝泽天渐弱的呼吸,一点点复苏……
帝泽天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他望着阿蒲女为他浴血奋战的身影,他正挥舞着利刃,将那些狰狞的傀儡一个个斩于刀下。他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喉间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眼底却漾起温柔的笑意。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他的爱人正在为他而战,用生命守护着他。这份认知像一颗蜜糖在心底化开,甜滋滋的暖意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让他暂时忘却了剧痛,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奢侈的幸福感,在这血腥的修罗场中,开出一朵温柔的花来。
阿蒲女又利落斩杀了几个扑上来的傀儡,刀锋上的血珠尚未滴落,他光已扫过四周,最终落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道士和小道士身上。他冷哼一声,如拎小鸡般将两人一并擒获,粗暴地拖拽着扔进了后院阴冷潮湿的柴房,落锁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转身快步回到内室,将重伤的帝泽天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昏黄的油灯下,帝泽天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阿蒲女取来伤药和布条,动作略显笨拙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柔,为他清理背上的伤口。他一边用干净的布巾蘸着温水擦拭血污,一边低声道“还好没有刺得很深,只是皮肉伤。要是伤再重些,哪怕只是擦破点油皮,传到天上去,天后娘娘知道了,肯定要扒了我的皮,活剐了我才甘心。”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清神情,只听得出那话语中的几分自嘲。
帝泽天虚弱地笑了笑,气息尚有些不稳“怎么会呢?”他试图抬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就不会呢?”阿蒲女手上的动作猛地一紧,勒得帝泽天又是一声痛呼,他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你是天上尊贵的太子,金枝玉叶,而我……”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控诉,“我则是一个出身都不能说的野种。”
“嘶……轻些……”帝泽天疼得蹙紧了眉头,随即又放柔了声音,眼神恳切地看着他,“你不是野种,阿蒲女,你一直都不是。”他加重了语气,试图让他相信,“在我心中,你是圣洁的上神,你心怀天下,要不然……要不然你怎会为了祖母,来到这污浊的凡间呢?”帝泽天说得情真意切,眼中满是动容与怜惜,他多想告诉他,他在他心中的分量,远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
然而,阿蒲女却像是被刺痛了一般,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不愿再听他说下去。那些美好的词汇,那些不切实际的夸赞,对他而言,都像是一种讽刺。“好了,别说了。”他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手上草草系了个结,便猛地站起身,“你伤势未愈,安心休息吧。我去柴房看看那个老道士,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引来这些傀儡。”
说完,阿蒲女几乎是逃也似的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间,甚至不敢回头看帝泽天一眼,生怕自己会在他那双清澈而充满信任的眼眸中,泄露更多的情绪。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床榻上,帝泽天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后,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嘴角勾起几分的浅笑,小声嘀咕道“啧,这性子,真是冥顽不灵。明明心里比谁都软,偏偏要装得这般冷硬……”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刚刚被他包扎好的伤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身上的香气。
柴房内,霉味与干草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昏暗的光线下,蛛网在房梁上微微晃动,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破败的窗棂缝隙中挤入,勉强照亮了室内的景象。阿蒲女背对着吱呀作响的木门而立,他身形挺拔,青衫上沾染的血污在暗影中更显深沉。他手中的匕首随意地在指尖转了个圈,刃尖映着微光,寒光凛冽。他并未立刻看被捆在柱子上的老道士,只是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说,为何要派傀儡杀我?”
老道士起初还瑟缩着,眼神躲闪,花白的胡须因恐惧而颤抖,试图用含糊其辞蒙混过关。“上……上神饶命,贫道……贫道不知您在说什么……”
“不知?”阿蒲女猛地转身,匕首“噌”地一声钉在老道士耳边的木柱上,木屑飞溅,几乎擦着老道士的耳廓。他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老道士完全笼罩,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那些傀儡身上的阴邪之气,与你道袍上残留的气息如出一辙!你当我瞎了吗?”
审问如层层剥茧,阿蒲女的每一个问题都尖锐如刀,直刺要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重锤般敲在老道士的心上。随着他步步紧逼的追问,老道士脸上的恐惧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亢奋。他的腰杆一点点挺直,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疯狂的光芒,原本佝偻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邪恶的力量,锁链被他挣得哗哗作响。
“哈哈哈……问我为什么?!”老道士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破锣被敲响,在狭小的柴房里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因为你们该死!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天界伪君子都该死!!”
他猛地凑近,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死死指向阿蒲女,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疯狂“是我!都是我做的!大天太后中邪,那是我用傀儡从九幽深渊引来的百年邪祟!还有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得意,“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六轮鬼域道中,那些日夜追杀你的傀儡,哪一个不是我精心炼制,淬了剧毒与诅咒,只为将你挫骨扬灰!哈哈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唾沫星子飞溅,脸上的皱纹因极致的愤怒和怨毒而扭曲,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我就是要把这天界搅个天翻地覆!让日月无光,星辰陨落!我就是要让你们姓帝的一家永无宁日!让你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滋味!天道不公!我要逆天而行!哈哈哈……”疯狂的笑声在柴房内回荡,几乎要掀翻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