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如一条被遗弃的巨蟒,在层峦叠嶂间时隐时现。脚下的路径早已被疯长的杂草吞噬,每走一步都需拨开半人高的茅草丛,枯枝败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呻吟,惊起几只蛰伏的虫豸。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与泥土的腥气,这里人迹罕至,寂静得只剩下两人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不知名鸟雀的啼鸣,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荒凉。
阿蒲女拨开眼前一根横生的荆棘,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望着前方隐在苍松翠柏间的一抹灰瓦,低声道“看来就是这里了。”
两人又跋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来到道观门前。这道观规模不大,院墙斑驳,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朱漆大门也早已褪色,门环上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铜绿,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与神秘。若非刻意寻找,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深山之中竟藏着这样一座道观。
帝泽天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上前几步,伸出手,轻轻叩响了那扇厚重的朱漆木门。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内毫无动静,仿佛这座道观早已人去楼空。
阿蒲女眉头微蹙,心中暗道‘莫非那土地爷所言有误?还是这老道故作神秘?’
就在他几乎要以为无人应答时,门内终于传来一个略显稚嫩,却又带着几分警惕的声音,隔着门板喊道“是何人?”
帝泽天早有准备,立刻换上一副恭敬谦和的姿态,朝着门内朗声回道“我们乃途经此地的旅人,与家弟二人长途跋涉,倍感疲惫。见贵观清幽,想在此借宿一晚,歇歇脚力,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谁知,他的话还未完全说完,那扇看似沉重的木门竟“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道士,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他面容红润,如同熟透的苹果,双目更是清亮有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山野间孩子特有的淳朴与灵气,丝毫看不出任何诡异之处,与昨日那些苍白的孩童截然不同。
小道士先是上下打量了帝泽天和阿蒲女一番,目光在两人风尘仆仆的衣着和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才开口说道,声音清脆如铃“原来是两位先生啊。”他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个礼,随即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咱们这小小道观,地处偏僻,平日里很少与外界来往,所以来此的人也确实不多。先生您瞧,通往山下的路都快被杂草堵严实了。”他指了指两人来时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所以,并非有意怠慢,只是……莫怪我再多问一嘴。”
帝泽天心中暗道这小道士看似淳朴,实则心思缜密,警惕性不低。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恭敬的态度,拱手行礼道“小道长客气了。旅途之人,叨扰贵观已是不该,道长有何疑问,但讲无妨,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道士点点头,神色认真起来,清澈的眸子直视着帝泽天,问道“敢问先生,您二人来自何方?又欲去往哪里?”
这个问题早在帝泽天的预料之中。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我与家弟,乃是自眉山而来,准备去往京城参加科考。”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看了身旁的阿蒲女一眼,阿蒲女配合地微微颔首,算是佐证了帝泽天的话。
“哦?原来如此。”小道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他歪着头想了想,随即又问道,“只是……若要去往京城,似乎并不该走这条山路啊?从这里往东南方向下山,才有官道可走。这条路人烟稀少,且崎岖难行,绝非去往京城的正道。”
这一问,倒是有些出乎帝泽天的意料。他没想到这小道士年纪不大,对地理方位却如此熟悉。阿蒲女的心也微微一紧,目光落在小道士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上,暗自戒备。
帝泽天却依旧镇定自若,脸上露出无奈又带着几分宠溺的笑容,他拍了拍阿蒲女的肩膀,对小道士解释道“道长所言极是,确实如此。不过,距离科考尚有一段时日,我这‘家弟’,”他特意加重了“家弟”二字,“性子活泼,听闻此地山清水秀,风景独特,便吵着要来此游玩几日,领略一番山野风光,之后再启程前往京城。我拗不过他,只好陪他绕路前来了。”他语气自然,仿佛真的是一位纵容弟弟的兄长。
说完,他还朝阿蒲女使了个眼色,阿蒲女配合地低下头,装作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心中暗道‘这帝泽天,编起瞎话来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渊棣,是何人在门外喧哗?”
一道声音从道观深处传来,不高不低,沉稳醇厚,如同古钟轻鸣,听不出具体的年纪,既像是中年人的练达,又透着几分老者的沧桑。
小道士渊棣闻声,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他立刻转过身,对着门内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清脆地回道“回师父,是两位路过此地的先生,他们旅途劳顿,想在咱们观中借宿一宿,歇息片刻。”
“哦?既然是远来的客人,”那声音顿了顿,随即温和了几分,“你便让两位客人进来吧,不必失了待客之道。”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轻响,那扇只开了一道缝隙的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从里面完全拉开了。
阿蒲女与帝泽天同时望去,只见一位道士立于门内。此人约莫四十许人年纪,身着一袭月白色道袍,袍角绣着精致的云纹,虽不奢华,却异常洁净飘逸。他面容清癯,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白皙,颌下三缕长髯,梳理得整整齐齐,随风微拂。一双眼睛深邃而平和,仿佛蕴藏着万千星辰,目光扫过之处,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敬畏,却又感觉不到丝毫恶意。整个人透着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眉宇间带着悲悯与祥和,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位潜心修道的世外高人,绝难将他与歪魔邪道四个字联系起来。
阿蒲女心中暗惊,此人身上的气息太过干净,干净得有些不真实,与这诡异道观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不禁有些犹豫,这究竟是对方道行高深,还是伪装得滴水不漏?
帝泽天也是微微一怔,显然也被这道士的气度所慑,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收敛心神,与阿蒲女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朝着那道士拱手行礼,齐声说道“多谢道长收留。”
那道士微微颔首,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那眼神平和中正,却又仿佛能看透人心,让帝泽天和阿蒲女都感到一丝莫名的压力。他侧身让开道路,语气平淡却不失礼数“两位客人一路辛苦,请随我来。”
“多谢道长。”帝泽天拱手回礼,目光不自觉掠过道士身后幽深的回廊。
“听二位谈吐,似是要往京城赴春闱?”道士缓步引路,袖袍在山风中轻摆,“若论礼部试,须待明年仲春开科,如今方是仲夏,二位倒是赶得早了。”
“呵呵,道长见笑了。”帝泽天接口道,“我兄弟二人想着早到京华,也好寻处僻静会馆埋首书案,免得临期仓促。”
“原来如此。”道士在转角处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竹篱围就的小院道,“眼看日头西斜,山中清斋虽无荤腥,却有新采的菌菇与自酿的梅酒。二位若不嫌弃,便请在此用些便饭。”
斋饭既罢,日影尚未西沉。帝泽天与道长在堂中品茗闲谈,谈及城中轶事,不时传来几声低笑。阿蒲女却似坐不住,只推说想瞧瞧观中景致,便独自往庭院走去。只是他身后,那渊棣小道士的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倒像是奉命盯梢一般。
转过几株苍劲的古松,阿蒲女忽地停步,转身对着小道士露出个温和的笑,压低声音道“小师父,劳烦问一声,这观中净手之处在何方?方才多饮了几杯茶水,眼下有些内急。”他一面说着,一面微微蹙眉,做出几分窘迫之态,眼角余光却悄悄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那小道士闻言脸颊微红,连忙摆手道“小先生莫叫小师父,唤我渊棣便是。茅厕在东角门后,随我来。”说罢转身便走,青布道袍的衣摆扫过阶前青苔,倒比来时走得快了三分。
阿蒲女见那小道童脸颊绯红,宛如染上了春日桃花,不由得心头暗笑,嘴角便漾起促狭的笑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数步,到得茅厕近前,那小道童果然不便相随,只臊眉耷眼地立在丈许外的廊下,远远地守着,活像个被主子差遣却又满心不自在的小跟班。
阿蒲女暗自庆幸此番得脱樊笼,忍着笑进了茅厕。他反手掩上门,借着昏暗中打量这方寸之地,土坯墙斑驳陆离,角落里堆着些干草,顶上茅草稀疏,倒也能遮风挡雨。正打量间,忽见东侧墙上有一方狭小气窗,窗棂间的空隙仅容孩童出入,他身形本就清瘦,试了试,竟能勉强钻过。
心念电转间,阿蒲女已在茅厕内分化出一具分身,那分身与他一般模样,只是眼神稍显木讷,直挺挺立在原地。他本体则俯身矮身,像狸猫般灵巧地从小窗钻了出去,落地时只发出极轻的声响。
出得茅厕,他贴着墙根潜行,借着松柏的浓荫四下张望。这道观布局与寻常道家清修之地并无二致。青砖铺地,回廊曲折,几间静室门窗紧闭,檐下悬着的铜铃纹丝不动。他耐着性子寻了三四间房,或推窗窥看,或侧耳细听,却始终未见半分异常,连半点可疑的气息也无。
“晦气!”阿蒲女暗自啐了一口,心情郁郁地原路折返,再次从气窗钻回茅厕。刚站稳脚跟,便听得门外传来小道童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的声音“小先生,您……您还没上完吗?这味儿可真……”
茅厕内的分身立刻佝偻着腰,苦着脸应道“唉,许是方才斋饭吃坏了肚子,劳烦小师父再等片刻……你先回去吧,我稍后自会寻路回去,省得在此熏着你。”
“那你可得快点啊!”小道童显然巴不得离开这腌臜之地,声音里满是厌烦,说完便“噔噔噔”地跑远了,连脚步都带着几分仓促。
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阿蒲女本体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都笑出了泪花。他拍了拍分身的肩膀,那分身便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刚整理好衣袍,便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帝泽天寻了过来。
阿蒲女刚从茅厕出来,便见帝泽天负手立在竹荫下,眉头微蹙,似是等了些时候。他心头一凛,语气冷冷“你怎地寻来了?”
帝泽天见他出来,神色稍缓,上前两步低声道“你去了这许久,那小道童只说你在净手,我放心不下,我怕你遇上什么麻烦,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我有什么要太子殿下帮忙的?”阿蒲女挑眉冷笑,“难不成还要劳烦您递手纸?”
帝泽天也不恼,只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你……可查到什么?”
阿蒲女脸上的嘲讽淡了些,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四处都瞧过了,三清殿、偏院、柴房……连后院那口枯井都探了探,与寻常道观并无二致。”他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是我多疑,还是那老道士藏得太深?”
“宁可信其有。”帝泽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凝重,“方才与他谈及星象,他竟能随口道破我生辰命格,言语间似有若无地试探我们此行目的。若真是寻常隐士,怎会如此?”
阿蒲女望着远处飞檐上的铜铃,风一吹,叮当作响,却衬得这道观愈发静得诡异。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了。先回去吧,免得那小道童又跟来。”说罢,率先迈步往回廊走去,只留下帝泽天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