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延替了司机,亲自驶车带着他们来到城东的某幢别墅外。
堂前雪微蹙着眉,望向车窗外,带着疑惑下了车,刚迈出步子,迟深坐在前面,没有转头开了口,他收住了脚步。
“小阿父,你先下去吧,我的包裹里有东西还没拿。”
“好。”堂前雪点了点头,没多想便下了车。
“先过来吧堂先生。”金延向堂前雪招了招手,随后转身从胸口掏出一柄已经脱了漆的钥匙,他皱着眉擦拭了片刻,然后将钥匙伸入锁眼。
啪嗒一声,那扇守护古堡的门就此被打开。
迟深还没有下车,但金延已经把门打开了,堂前雪回头看了片刻,见他还没有下车,就先过去了。
“堂先生,还认得这个地方吧?”金延看向堂前雪。
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记得。”
“这幢房子是将军留给小少爷的,现在属于您,是您的私有财产,离戏院,市场那些地方都很近。”他边说着,边掏出一串钥匙,把之前那把钥匙串回里去,然后将那一整串钥匙递给堂前雪。
“我住惯了戏院。”堂前雪没有立即去接那串钥匙。
金延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小少爷现在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监护人,他住不惯戏院。”随后他放缓语气:“他离不开您。”
这样说是彻底断绝了他想要回戏院的想法,将自己与这个孩子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堂前雪没有再多说些什么,默不作声地接过了钥匙。
迟深已经从车上下来了,安安静静地在他们后面,双眼低垂着,只留下乌黑的发顶。
“可以进去了,小少爷。”
他抬起头,眼里盈满泪水,轻轻咬着唇:“我记得这里…”
金延有些震惊:“您还记得?”
“我小时候是住在这里…对吗?”他整个人开始颤抖。
“那时候我的父母都还在…”
“好了,不说了。”堂前雪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神情是藏不住的心疼。
迟深似是要落泪,可低垂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丝感情。
身后的金延看着迟深的眼神,敏锐又带着些许震惊,或许还有些…疑惑。
他压下心头的弥漫的某种跳动的不安,笑着说:“先进去看看吧。”
堂前雪点了点头,直起身,踏入院子内,迟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金延没有再跟进去,而是留在了门口,目光凝在迟深的背影上,而迟深却像是有感应似,忽然转过了身,看了他一眼。
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神却异常锐亮,像是一尊令人恐惧的雕像。
他忽然笑了:“叔叔再见。”
金延感觉有股寒意从脊背开始蔓延,炸得他全身皮毛都炸开。
他转身打开车门上了车,但心情许久不能平复,只能烦躁地点了根烟,手臂靠在车的方向盘上,有些失神。
将军死了,那个好善乐施,满身军功,坚实的臂膀撑起一片天的栩熠军领导,就这么乌龙死去了。
民众总说:“迟将军,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上级连遗体都不许人会见,无论家属还是下级,都不允许,只给出一纸通告说是被乱党杀死。
就在民众之中,无疑会掀起轩然大波。
自己又使本是孤儿无父无母,是将军将自己收留进栩熠军,并且一点一点将自己提拔到现在这个位置,让自己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应有尽有的地步,临行前还说要给自己寻个良人作配。
他眼神含着悲伤,大脑很混乱。
将军出行会议之前,自己放松了警惕,没有多提醒他要多带几个护卫,可是明知道将军是乱党针对已久的目标,明明知道……
将军的死,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得知消息以后的金延,内心烦躁又悲伤,整个人很颓丧,默默向上级提交了退岗报告,希望退居一线以后,平静地走完余生。
将军一生清廉,留下来的遗产只有那只西洋产的钢笔和自己的孩子…孩子…
迟深…
金延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除了长相之外,感觉上却没有和将军有相似之处。
他没有听过这个孩子的传闻,只知道将军有个孩子,开朗阳光,知书达礼,和将军一样,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他不知道是长久的战场对敌观察或者是自己的阅人无数,在这个孩子落泪那一刻,他的心头漫上了一股不平稳的感觉。
都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啊…那是将军的孩子。
这一句话将自己脑子里所有的思绪全部剪断,他在方向盘上摁灭烟头,丢出窗外,驾车离开了。
这里离军区不远,他打算直接回军区,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去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岗位,到那里之后,他也将会平平稳稳地度过自己的余生…或许是带有侥幸和恐惧吧,又或者是某种恐吓吧。
他不想和将军一个下场。
车子前半段开的平平稳稳,即便尽力截止,但是也抑制不住脑中的思续,整个人在不安和烦躁中来回跳转。
在慢慢减速转弯之后,他稍稍加快了速度,他想快点回到军区。
不知为何,从未如此紧迫过。
他总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游走,灵魂在漂移,他需要从这种状态立即剥离出来,他不能变成这样…
瞳孔渐渐聚焦,他的车将要撞向断崖。
他连忙握紧方向盘向后转,幸运的是,他离开了断崖,可是速度依旧在不断加快,冷汗惊出了一身。
他反应过来,想要踩住刹车,可连续踩了两下之后,他的心彻底凉了。
刹车失灵了。
大脑又开始混乱起来,思绪不再像往常一样清明,车漫无目的地向前开着,因为停不了车,车子不能开向城区,否则会伤害到百姓,因此他格外焦躁。
该怎么办…他几乎是怒吼着狂踩刹车,希望上天将命运的天平再次倾向他…
可是没有办法,车子已经驶向另一片深渊,某段封闭路口的一块巨石。
不知道怎么就已经开到了这里,似乎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他的瞳孔渐渐收缩,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大脑几乎在扭曲地告诉他,车子是在以全速冲向那块巨石。
在白光将双眼覆盖之前,他脑子里只浮现出来那句话,霸占了他最后所有的清醒意识。
“迟将军,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堂前雪并没有急着探究屋内陈设,而是先用屋内的电话和班主联系。
这个年代有电话的很少,但班主曾经就是个富家少爷,如今老了,开了戏班,整个人也算是相当的富裕,几乎是一瞬间,电话就接通了。
“您好?”
“班主,是我,堂前雪。”
对面的班主似乎笑了两声:“你打哪儿偷的电话呀?最近到哪儿当阔少去了?我可听说了不少事情啊…”
似乎是习惯了他的调侃,堂前雪笑了笑,没有正面回应其他问题,只是说:“班主,可以让小果子他们将我的衣物还有生活用品送到城东口的那个亭子吗?”
班主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极具分寸感:“成成成。”
“谢谢您,班主。”
“客气啥啊,我的摇钱树。”班主调笑着,没有过问他关于其他的事情。
电话停了,迟深正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抬着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堂前雪看了他片刻,走近他:“我们在屋子里走走吧,熟悉熟悉。”
房子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仆人,几乎都面带微笑,神情柔和。
这个别墅很大,后面外带一个院子,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无论是观赏的假石水池,或者是铺满石子的惬意小道,又或者是三三两两邻立着的不同的小楼。
一看就是花了心思去设计的。
“我记得这里,虽然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但是印象很深刻。”迟深边走边说着。
“为什么印象深刻?”堂前雪问。
“因为我从小就喜欢铭记漂亮的事物。”迟深回答,然后他笑着看向堂前雪:“现在也是,比如说,我将永远铭记你。”
听到这话,堂前雪忍不住笑了笑,抬眼望了望四周的陈设:“这里和英国的建筑有什么区别吗?”
“两者建筑其实都很华丽精美,各具特点,但是这里更具有情感。一草一木,皆具情趣。”
堂前雪思索着:“你和你父亲一样,说话都很高深。”
迟深失笑:“听着舒服的漂亮话人人都会说。”
“我当年也来过这里,常来这里做客,当时我还只是个无名戏子…”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地望向迟深。
“小阿父,我已经十五岁了。”
“很多事情不必顾虑,可以直接和我说,毕竟悲伤期总要度过的,我不会一直懦弱下去。”
堂前雪震惊于他的懂事和明晰,便开口轻声询问:“你有听过关于我的事吗?”
迟深毫不犹豫:“听过。”
“从父亲那听过,从外人那听过…”他的眼神微变。
“也从报纸上看过”
“你…”
“我不相信。”
堂前雪准备开口说出的话挂在嘴边,眼神带着稍稍震惊。
“总是要自己评价才好,亲身接触过体会过的事物,才配拥有评价的资格。”迟深耸了耸肩,浅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堂前雪。
“毕竟那些艳闻逸事,都是假的吧?”
堂前雪敲了敲他的头:“什么词都往外蹦了。”
“所以是假的对吧 ?”他轻撇着嘴。
“少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堂前雪总觉得,孩子不太应该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些艳闻轶事,放在这个时代里,可是天理难容的存在。
因为不是与女子,全是将他与男子放在一起,如果说这个时代是每一个人的师父,那这些事情的发生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他们简单地观摩了整栋别墅包括后院的布局,仆人已经将堂前雪的生活用品已经送了过来,晚饭是迟深亲自下厨做的。
“我以为你可能吃惯了外国菜,今天晚上也能跟着尝个鲜。”堂前雪道。
“小阿父可不要想不开,无缘无故去受这罪。”他压低声音,表情苦恼。
“有些真的,难吃至极。”
堂前雪随手夹起一筷子鱼片汤中的鱼片,送入口中,随后神情有些震惊:“很好吃…”
“这么惊讶吗?”迟深挑眉看着他。
橙黄的灯光打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无懈可击的外貌。
他的眼神凝在堂前雪身上,一眨不眨。
“当然惊讶。”堂前雪道。
然后他自我调侃: “你是个很完美的孩子,我这个小阿父似乎没什么必要。”
“不,很有必要。”迟深的眼神很是认真。
“我不能没有你的。”
或许自己这个调侃放到现在实在是不合适,孩子刚失去,父母肯定是不愿意再失去自己这个被父亲交托的人。
“好的。”堂前雪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诺一般,眼神很认真:“我也不会丢下你的。”
迟深笑了,深邃的眉眼里浸满了笑意。
“那一言为定。”
饭后两个人各自挑选了一个房间,特地选在了同一层楼,方便互相照应,夜色渐深,二人洗漱之后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早晨,迟深亲自下厨做好了早点,堂前雪穿着浅白的衬衣,有些惊奇。
“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啊。”迟深笑看着他:“小阿父不是说我做饭好吃吗?所以我就早早起来亲自下厨做了些。”
“辛苦你了,好孩子。”他睡眼惺忪,眉眼透着慵懒,抬手捏了捏迟深的脸。
迟深僵了僵,快速眨了眨眼,低垂着头进了厨房。
女仆将收音机打开,不同的音频切换着,很安逸的一个早晨。
“晨报特讯,昨日下午傍晚时分在思南门镇口的封闭桥段,栩熠军某中阶将领突发意外,撞向堵住路口的巨石,目前警署人员正全力派救…”
堂前雪端起豆浆的手蓦然顿住,整个人僵住。
厨房里的迟深切着食材,动作不曾停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