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柯南说出“母神”这个词汇的时候,何知宁就知道贝尔斯坦究竟信的是哪路神仙。
——莎布?尼古拉斯,又名至高母神、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别看title一长串,他们这行最擅长的就是吹牛。打个比方,手游的特效越光污染就越高级,同理,神迹越离奇、神相越古怪就意味着越厉害。照何知宁看来,能让全宇宙都攀亲戚是这位大能最主要的存在价值,因为祂的信徒宣传全宇宙都是祂的孩子嘛。人类个体认不认何知宁不知道,反正一堆外星来客不愿意认。
至于面前的酒瓶......2017年,天龙河。何知宁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她来日本的理由,而这批酒是她留在日本的理由。
“天龙河。”
她咀嚼了一遍这个地名。她就是在那里把“母神”扎根在地底的碎片炸了个稀巴烂。
“柯南,”何知宁问道,“你之前说,汉斯·贝尔斯坦今晚上山是为了见证神迹?”
“对,而且他还提到自己的研究。他在研究永生。”
“贝尔斯坦疯得都不轻。”简评后,降谷零转向她,“何小姐,2017年的天龙河戒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2017年的天龙河酿酒厂基本由山岭法庭主导处理,信息几乎被完全封锁,要说哪里有漏洞?本地人是漏洞。虽然日本当局个个都是热衷撇清责任的老乌龟,但他们显然很懂为政的技巧——如果人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那也不会知道你做错了什么。譬如降谷零,他就是体制内被瞒的代表。
当然,这种事知道不还不如不知道。
何知宁抬头,盯着他。“你真想知道?”
短暂的沉默过后,降谷零的脸色沉入阴影。“你该不会是说跟什么‘母神’有关系吧?”
“事实对你那张俊脸不敢兴趣,同样的,它也不招你待见。”她问,“你究竟想不想知道?”
降谷零叹了口气,他今天注定要重塑自己的世界观了,但开口的不是他,而是柯南。
“母神。莎布?尼古拉斯?”
何知宁蓦地转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事情进展超出她预计范围的感觉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从刚刚开始,柯南就在翻箱倒柜。不得不说,他确实擅长这个,一摞摞躺在他脚边的资料就是证明,但真正的战利品正在他的手中。
“汉斯·贝尔斯坦的日记。”柯南举起写满字的笔记本,“他自己写的。”
“这年头还有人会写日记?”警官自问自答,“汉斯·贝尔斯坦是上世纪生人,难怪。”
何知宁很少考虑精神论相关的问题,譬如“什么样的人才会写日记”。在她看来,这里有更重要的问题。
“他为什么写日记?”她自语道,“记录?告知?回顾?”
汉斯·贝尔斯坦在赤井川见到了什么?莎布·尼古拉斯?
有人叫她,但她没搭理,因为她的灵魂已经浸入自己的思绪。
但赤井川没有这种东西,如果有,我不可能感觉不到,因为莎布?尼古拉斯不是奈亚拉托提普,祂既不伪装,也不避人。
“宁姐,你要不要看看再做思考?”等她回神,柯南几乎已经把笔记本怼在她的脸上,“我们这里只有你懂这些白日见鬼的东西。”
何知宁没有回话,看了一眼旁边的降谷零。在她思考的时候,警官已经看了几页,如今脸色不太好看,又翻开那本家族记录,查找着什么。
看来内容不怎么有趣,但得先看再说。她低头,将灯光对准纸面。汉斯·贝尔斯坦书写用的英文,笔迹规整,落笔稳健,几乎不见修改,而其内容,就如柯南所言,字面意思上的“白日见鬼”。
日记从2013年5月7日开始。那是汉斯·贝尔斯坦正式在日本落脚的第一天,但在他的记述里,他只把赤井川当做一个偶然出现的可选项,而非定于计划内的必选项。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在这天的最后,他写下这样的话:「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一直有人在说话,但除了我之外好像没人能听到。兄长说得对,我应该好好休息。」
之后一段时间的记录都是按部就班的工作总结——何知宁猜这才是它原本的用途——但每天的最后,他都会提到只有他能听到的、奇怪的声音。终于有一天,汉斯·贝尔斯坦想写的不是工作了。
「2013年11月9日,森林在说话。(On November 9, 2013, the forest speaks.)」
字迹流畅证明他的脑袋没有打结,他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他觉得森林说话是一种客观的事实,发生率接近100%,就如太阳东升西落。”
她的话吸引了房间内其他两人的注意。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最后是柯南先开口。“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2013年11月9日,这本工作记录的转折点,贝尔斯坦用的是一般现在时,而不是进行时。”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静到他们甚至能听到窗外草木因夜风而发出的轻语——这个轻语是拟人,他们没疯,能听到的只有沙沙声。
“我先把这东西看完吧。”
何知宁说着,继续翻动书页。2013年11月9日开始到2014年年初,汉斯·贝尔斯坦都把时间花在解读森林的语言上,但没有显著进展,直到2014年4月,汉斯·贝尔斯坦回了一趟美国,目的地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汉斯计划辞去在密大的教职工作,将日后的工作重心正式转移到日本。在密大的图书馆,他做了一个梦。
「我记得很清楚,梦里的天空无月无星,所见所及皆是黑暗。我记得很清楚,我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森林里。或许是因为那里没有森林中常见的声音,鸟叫、虫鸣、风声......通通都没有。我能听到的只有低低的私语,那声音低得像是老人嘴唇的翕动。它们说的不像我所知的任何语言,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认为,那种语言系统从设计之初就从未考虑过人类的发声系统。我顺着山路走,或许是顺着声音走,因为我最后停在一个山坡上,就像绝大多数信徒开悟的瞬间,我突然明白那声音在说些什么了——回来吧,孩子。」
四月的记录只有这个。
其实何知宁觉得这一半属于汉斯·贝尔斯坦的臆想,因为莎布·尼古拉斯不在北海道,也不在赤井川,但以防万一,她还是掏出手机,在工作群中下达在附近集中搜查超自然存在的指示。
确认保障工作正常进行后,何知宁将目光放回日记。
汉斯·贝尔斯坦在2014年5月回到日本,径直向北,到达赤井川,用他的话来说,他在梦里遇到这个地方,然后让身体跟着本能走,最后走到现在的位置。之后的内容依然是工作日志,但森林、秘话、梦的占比越来越大,而且汉斯·贝尔斯坦,他甚至认为......
「2015年11月27日。今天是感恩节,在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听到人的动静,脚步、咳嗽、呻吟......我醒了,但我的面前什么都没有,我躺在床上,盯着门板,但门板也没动,于是我躺下,又想休息,但更多的声音钻进我的脑袋。有很多人都在叫我的名字。哪怕我看不见他们,但我确实听到了。有很多人都在叫我,汉斯,他们都叫我汉斯。父亲、叔叔、祖父,他们都在,所有的贝尔斯坦都在叫我。他们希望我跟着他们一起走,但去哪?不是美利坚。我们的归处绝对不是那么狭小的地方。」
字面意思上的见鬼。
何知宁觉得贝尔斯坦全身上下唯一还清醒的只有他的笔尖。从笔记本上清晰的字迹来看,贝尔斯坦下笔时依然保有务实的态度。
他在疯狂这件事上也挺务实的。何知宁默默评价着,继续向后翻页。
以2015年的感恩节为始,汉斯·贝尔斯坦开始频繁听到家人的呼唤,不分昼夜,且来源都是已逝之人。何知宁不太了解德国人,不清楚思乡、家庭在贝尔斯坦的血脉中占据多少比重,但她觉得,将汉斯·贝尔斯坦与先祖联系在一起的不是家族爱。
既然如此,那你觉得那是什么?
何知宁觉得之后的内容她已经可以不用看了。汉斯·贝尔斯坦,或者说整个贝尔斯坦,都沉浸于自己的贪欲,同时把自己的恶行抛诸脑后。他们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
贝尔斯坦没找到黄金,却找到了煤矿。
怎么找到的?
家族回忆录说是梦到的。
为什么能梦到?
因为那是他们贷的款,而银行早晚都得收债,而银行债券就成了他们离人越来越远的关窍。
「2016年11月12日。近日,我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家族的遗传病还是来到我的身上......但我会活下去。我会长命百岁。」
「2017年1月2日。订购了天龙河的酒,希望会有用。」
「2017年2月17日。酒已经到手,本就是试试,但没想到连肺软化也能治好......早知道就应该尽快接手,现在封禁,想拿新的也不可能了。」
肺软化。何知宁捕捉到这个词。她推测,贝尔斯坦的遗传病的表象是器官逐年软化,而实质是“莎布·尼古拉斯”的污染。天龙河的酒同样也以受至高母神污染的水作为原料,包治百病,但会让人变成怪物,或者死亡。汉斯·贝尔斯坦喝下酒,自觉身体好了不少,但实际情况却不一定。
之后的日记里,工作日志已经完全消失了。汉斯·贝尔斯坦就像一个完全开悟的信徒,专心致志撰写属于自己的福音书。
最后的记录停止在2018年的7月8日。
「人要倚仗什么才能活着?黄金?白银?铜铁?
不。到头来帮人最大的还是煤炭。从钻木取火到工业革命,摆在人眼前的尽是不利用煤炭就过不去的坎。
煤炭是星球的血肉,人是吸附于其上的寄生虫。寄生虫的未来受限于母体。母亲说的对,母亲已经指明方向,只是愚钝的大脑不愿承认自我的极限。我早该意识到的,我们都应该意识到的。唯有超越才能跨过基因障碍,唯有回归才能到达真实的永生。
听听森林的叫喊吧。那是至高母亲心肺的搏动。我听到了她的话,她的低吟,她的高呼。兄弟姊妹会来接我。我将摆脱人世的痛苦,我将达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