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炘蜷在床上,窗帘拉得严实,只留一条缝隙透进些微天光。她试图用睡眠麻痹自己,逃避覃御华离开后那无所适从的空虚感。然而,这样的安慰也没持续多久。
门外,嘈杂的人声涌到了她的耳朵里。起初是模糊的交谈,很快变成了清晰的、带着某种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声音。
“青澄肯定回来了!我前两天在大街上亲眼看到的!”
“青澄呢?让她出来!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
“这孩子一去八年,音信全无啊!她太爷爷现在还每天念叨着她呢。”
“哎呀妈,你小声一点,青澄要是听到你这声音估计又吓跑了。”
……
沈炘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收紧,这声音是?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悄悄窥视着外面。狭窄的视野里,果然挤着几张熟悉又令人窒息的面孔——表哥领着头,姑妈正激动地比划着,叔公板着脸,堂妹一脸无奈地站在后面,外婆刚出来就被这几个人围住了。
沈炘背脊一凉。
她回国后一直小心低调,除了外婆和爸妈,几乎没接触过其他亲戚。那她回来的风声是谁走漏的?
沈炘闭了闭眼,知道躲不过去了,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皱的睡衣,猛地拉开了门。
此时,门外的喧闹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大家都来了啊。”沈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不好意思,我刚起。”
“青澄,”叔公率先说话,目光一直锁定在沈炘脸上,“回来是好事,但于情于理,你都该跟家里说一声。一个人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姑妈也随即附和。
这种场景其实沈炘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来的太快了,她还没反应过来。
“我……刚回来没多久,时差还没倒过来,想安顿好了再告诉大家。”沈炘的指甲都陷进肉里了。
“安顿?”姑妈嗤笑一声,“要不是你表哥前两天在商场看到你,跟我们说了,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安顿’下去?”
表哥?沈炘心里一沉。
她暗自懊恼,却也无话可说,在庞大的家族网络里,个人的行踪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总会扩散到意想不到的角落。
看到沈炘为难的样子,外婆立即站出来帮她说话:“咱们做长辈的,也不要把孩子逼得太紧了,让她先缓缓吧。”
外婆在一众人里还算颇有威望,她说话别人也要给几分面子。
场面总算被控制住了,但沈炘还是得做点什么。
“对不起,让各位长辈担心了。”她低声说,姿态放得很低。除了道歉,在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果然,她这样做还是有点用的。
姑妈看着她这副样子,严厉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许:“行了,人回来就好。明天,你太爷爷在祖宅设家宴,给你接风。你必须到场。”
家宴?接风?沈炘的心猛地一沉。
这事怎么还传到整个家族里了?!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场面——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流涌动。她将成为目光的焦点,接受或明或暗的审视、追问,甚至是指责……
“不是,叔公、姑妈,我能不能……”她试图找借口推脱。
“没有商量余地。”叔公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你太爷爷的意思。明天下午五点,所有人都会在,你也必须准时到。”他说完,深深看了沈炘一眼,转身率先离开。
沈炘无助地看向外婆,企图找她寻求帮助。
外婆摇了摇头,她也没办法,毕竟沈炘的太爷爷也是她的长辈,她也不好忤逆。
姑妈临走的时候,叹了叹气,堂妹对沈炘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都是叫她不要担心,长辈们不会为难她的。
堂妹比沈炘小五岁,作为年长的一方,沈炘被寄予的厚望是堂妹的好几倍,甚至还要做好典范,做个好女儿的同时,也要做个好姐姐。
等表哥跟外婆说完话,拍了拍沈炘的肩膀后,院子里才重新恢复安静,仿佛刚才的喧嚣只是一场幻觉。
“一家人总该要坐下来好好聊聊,你放心,至少现在,我和你爸妈是站在你这边的。”
家庭,家族,这两个概念相似但又不相同,可无论是哪一种,沈炘似乎都应付不过来。
*
为了第二天的家宴,沈炘焦虑了一个晚上。
天都还没亮,沈炘就开始在院子里踱步了。她也想过逃跑,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要是再逃一次,估计她真的要被家族除名了。到时候还得牵连爸妈他们。
她已经是能独立思考的成年人了,自己的事也该自己扛了。
去拿了几套衣服出来试,最终还是选了一条款式简单的黑白撞色连衣裙,她还把夸张的耳钉给摘了,换成了简约的珍珠耳钉,头发两边的挑染也被她小心翼翼地藏进了黑发里。
毕竟在这个家里待过十几年,沈炘深知藏势才是最有利于自己的。
中午的时候,她和外婆一起去了爸妈家,他们打算一起过去。
半路上出租车堵住了,在等待交通疏散的过程中,沈炘往窗外看了一眼。与她们相反的另一条车道上,她看见了覃御华。
她扎着一个低马尾,低头看着文件,旁边大概是她的助理,两人交谈了一会儿,车窗就关上了。
沈炘咬了咬嘴唇,别过了头。
“怎么了青澄?”外婆问她,“是不是开始害怕了?”
沈炘心不在焉地回了句:“不是。”
爸妈跟学校里请了假,跟沈炘和梅慧姝碰了面之后,四人一起坐车去到了沈家的老宅。
车子越是靠近,沈炘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青砖高墙,朱漆大门,石狮子威严矗立,这里承载着沈家几代人的荣耀与规矩,比外婆的严格,沈炘更害怕这个姓氏带给她的压力。
小时候,爸妈因为工作原因常年不在家,沈炘就是在这个大宅子里长大的,长辈们看着她总是笑脸盈盈的,对她也关心备至。
可是,这一切都是基于她是沈家的人,作为沈家这一辈里的第一个女孩儿,家里人都希望她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大家闺秀”。
他们刚下车就碰到了赴宴的其他人,众人纷纷围了上来,一开口就要提及沈炘。粗略对付过去后,所有人穿过庭院,来到灯火通明的主厅。
还没踏进去,喧闹的人声就传来了,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热闹。
沈炘在门口顿住了。
“放心吧,有妈在呢。”妈妈拉起她的手,“你太爷爷常常念叨着你,只要过了他这关,其他人不会说什么的。”
“妈,你这样说我压力更大,太爷爷喜欢的是小时候的我。而且他老人家都一百多岁了,我真怕到时候哪里做错,给他老人家气出问题来。”
沈炘的爷爷奶奶在她还没出生前就意外去世了,那时爸爸才十几岁。因为这个缘故,太爷爷就对爸爸格外疼爱,尤其是有了沈炘之后,这份疼爱就加倍转移到了沈炘身上。
爸爸听到了她的担忧,说:“澄澄啊,你到时候就尽量看爸爸眼色行事,再说你太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大家肯定也会收敛一些的,不会为难你的。”
沈炘知道,爸妈在这个家族里算是比较开明的了,当初顶着压力把她送出国,也不知道他们遭受了多少非议。
“虽然这是沈家的家宴,但我是你外婆,你就算被指责,我也会帮你挡着的。”
“嗯。”沈炘昂首挺胸跟着进去了。
身为这场家宴的主人公,沈炘一出现在门口,厅内的谈笑声瞬间低了下去。
无数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
太爷爷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一头白发的他看起来还是精神十足的样子。
旁边是几位叔公叔婆,再往下,是几个伯伯和姑妈,以及众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平辈、小辈。
沈炘先去跟太爷爷打了个招呼。
“太爷爷,不孝曾孙女向您赔罪来了。”
太爷爷两眼放光,手也在颤抖,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淀的力量说道:“你就是小青澄?”
沈炘点点头。
太爷爷深深呼了一口气:“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他拉着沈炘说了好多话,基本都是关心她一个人在国外过得好不好的。
就在宴席开始的时候,沈炘被安排在了太爷爷旁边,这要放在平时,她应该坐在小辈那一桌,紧挨着父母的。
因为太爷爷的这份偏爱,席间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她,大家也都若无其事地交谈着。
沈炘把在国外的一些趣事跟太爷爷说了,老爷子就算牙齿都掉光了,也要跟着开怀大笑起来。
等菜都上齐后,大家终于动筷了。
沈炘在一旁给太爷爷布菜,然后就埋头自己吃着。
酒过三巡,气氛稍微热络一些后,一位叔公率先开了口,语气看似正常其实是在责问:“青澄啊,在国外八年,一个人不容易吧?怎么也不常跟家里联系?你都不知道你太爷爷有多想你。”
沈炘放下筷子,抬起眼,笑着回答叔公:“都是我的错,因为个人原因,搞得大家都为我操心。现在我也长大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了。”
沈炘举起装着果汁的杯子,说:“给大家添麻烦了,青澄自罚一杯。”
她一饮而尽之后,太爷爷发出了沉闷的咳嗽声,似乎是在发出警告。
关于沈炘以前的事,便就此揭过去了。
接着,有个姑婆谈起了她的学业和未来。
“青澄,听你妈妈说,你刚在瑞士读完本科,不过这本科读完好像也做不了什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考虑回国发展吗?”
沈炘回复:“是啊,我这个专业本科读完确实做不了什么,所以前不久我就申请去读研了,应该再过一个月就出结果了吧。”
“申请的哪个院校啊?”
“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
……
接下来,围绕着她的话题,全都集中在了学业规划上面。
沈炘看向主位的太爷爷,老人家用颤抖的手给她盛了一碗汤。
“小青澄,快尝尝这个汤。”
沈炘笑着接过汤,一边喝着,一边跟太爷爷聊天。
宴席还在继续,言笑晏晏,推杯换盏,这样的场面跟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沈炘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其实小时候的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待遇,只是太多痛苦叠加在一起,导致她记不起那些幸福的事情了。
宴席中途,沈炘去了趟洗手间。
在出门的那一刻,她远远地看见了覃御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