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炘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刚想起要去打个招呼时,覃御华已经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覃御华停在沈炘面前,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西装套裙,神情还是一贯的温柔。她看着沈炘,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然后惊讶地问:“青澄?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我……”沈炘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与其给自己的谎言找补,还不如早点坦白的好,反正编织这个谎言的理由都已经失去立足之地了。
沈炘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覃御华的目光。
她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抱歉,覃姐姐。其实是我撒谎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助教,梅慧姝是我的外婆,我的真名叫沈炘,青澄只能算是我的小名。”
沈炘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覃御华的反应。
对方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只是那双清冽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早有预料。
“原来如此。”覃御华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沈炘心里有些发涩,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呢?你今天来这里是……?”
“公事。”覃御华的回答简洁至极,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对了,你刚才好像有什么急事,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覃御华的目光已经越过沈炘,投向了前方。
“我也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覃御华匆匆忙忙从她身旁走过,而沈炘的视线却落在覃御华手中那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礼盒,以及她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分量不轻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什么样的“公事”,需要在家宴这样的场合,而且还带着如此正式的礼品和厚厚的文件前来?
沈炘也不忙着去洗手间了,覃御华前脚踏进宴会厅,她后脚跟了上去。
当覃御华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灯火通明的主厅中央时,原本喧闹的宴会厅,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声音骤然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窃窃私语和无数道惊诧、审视、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
对于覃御华的突然到访,更多人都是疑惑不解,但沈老太爷却是很清楚她此行的目的。
“沈老太爷,各位沈家长辈,晚上好。很冒昧打扰了诸位的家宴,我是昇阳地产的总经理覃御华。”
原本在坐的人并不认识她的,可“昇阳地产”四个字实在太出名了,尤其是对于那些年长的长辈来说。
覃御华的出现,如同在一池清水中投下了一块石头,瞬间搅乱了原有的秩序和氛围。
梅慧姝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覃御华仿佛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中的压力,她径直走到主位前,对着端坐在太师椅上、不怒自威的沈老太爷,恭敬地弯下了腰:“老太爷,我想和您单独聊一下。”
老太爷紧闭着眼睛,缓缓开口:“就在这儿说吧。”
覃御华依旧保持笑容:“晚辈覃御华,此次前来是代表‘昇阳地产’与沈家商议,关于收购沈家位于城东清水巷那块地皮的事宜。”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随即,像是冷水滴入了滚油,瞬间炸开。
“她怎么敢跑到这里来谈生意?”
“真是不懂规矩!这是什么场合!”
反对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位性子急躁的叔公率先拍案而起,指着覃御华,语气充满了文人式的鄙夷:“覃小姐!你们覃家是不是太不把我们沈家放在眼里了?这是家宴!谈什么生意?更何况,那块地是祖产,岂是你们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能觊觎的?”
另一位姑婆也阴阳怪气地附和:“就是。谁不知道你们覃家是怎么起家的?你爷爷当年那些手段,可不怎么光彩。还有你父亲覃阳昇,那些个绯闻闹得,呵……我们沈家清清白白书香门第,可不想跟你们扯上关系!”
“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但有些东西,不是光有钱有势就能碰的。”
刁难如同冰冷的雨点,密集而刻薄地砸向站在中央的覃御华。
尽管承受着诸多不友善的目光和话语,覃御华脸上的笑容依旧未变,她脊背挺得笔直,始终保持着那个礼貌而疏离的姿态。
她没有动怒,没有辩解,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声音稍歇,才平静地开口:“晚辈今日是抱着最大的诚意来的。这是晚辈准备的一点薄礼,以及我们初步拟定的合作方案,条件绝对优厚,并且充分考虑了地皮的历史文化价值……”
她正准备将手中的礼盒和文件递上。
“拿走!我们沈家不缺你这点东西!”叔公毫不客气地上前打断她,脸上满是嫌恶。
“合作?跟你们覃家合作,我们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场面一时间僵持不下,空气仿佛凝固了。沈家所有人都用一种排斥、警惕的目光看着覃御华,将她孤立在无形的包围圈中。
沈炘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个独自承受所有非议和刁难却依旧不肯弯腰的身影,心脏一阵阵抽紧。
可在覃御华说出“城东清水巷地皮”时,她似乎明白了覃御华接近外婆的目的了。除此之外,覃御华估计也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要不然刚才也不会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沈炘明明应该非常生气的,可是,眼看着覃御华在那片充满恶意的声浪中,虽然姿态未变,但那份孤绝却愈发清晰刺目。
沈炘发现,自己的心疼远远超过了失望。
就在叔公准备再次厉声呵斥,将覃御华彻底轰出去时,沈炘走了过去。
她走到了覃御华的身边,没有看她,而是面向主位上的太爷爷和各位怒气冲冲的长辈。
“叔公,”沈炘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我们还是先听一下太爷爷怎么说的吧。”
她的突然介入,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她身边的覃御华。
“是吧太爷爷。”沈炘装乖卖巧地看向主位上的人。
听沈炘这么一说,其他人才意识到刚才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搞得老太爷只能在一旁默默观看着。
老太爷没有直接回答覃御华的收购意见,反而将话题抛给了沈炘:“小青澄你不是在国外学的建筑学吗?你来给太爷爷分析一下,咱们家那块地上的建筑跟他们要发展的经济相比,哪个更重要一点?”
“啊?”沈炘大惊,这就好比老师临场抽查,让人猝不及防。
但转念一想,又似乎不太对劲。
如果太爷爷真的不想卖这块地皮的话,他大可直接拒绝,或者要问意见也是询问几位叔公姑婆。怎么会偏偏是她这个离家八年,且对这里不太熟悉的晚辈呢?
一般这种比较类的问题,其实都是摆出各自的优点和缺点,并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
于是,沈炘就照着刚才这一通分析,客观地讲述了自己的看法。
她没有直接为覃御华辩解,更没有替覃家说任何好话。她只是从沈家的声誉和处事风度出发,提供了一个看似更周全、更体面的处理方式。
一番话说完,宴会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覃御华朝着沈炘的方向瞄了一眼,对她刚才那番话深思熟虑了一下。
沈老太爷深邃的目光在沈炘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依旧挺直站立、面无表情的覃御华,最后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定夺的力量:“覃小姐,你也听到我曾孙女的分析了,如果真如你父亲所说,一块地皮就能够促进国家经济发展的话,那我沈某定然会全力支持的。可是,那块地皮也确实承载了我们沈家乃至历史的一些记忆,所以,我希望你给出的方案是足够完美的。”
覃御华目光坚毅,不卑不亢道:“沈老太爷您放心,我与我父亲的看法其实并不相同,您这块地皮的负责人是我,我向来喜欢一些富有文化底蕴的东西,而且我也更倾向于建筑的保护性开发和文化传承。只要您有这个想法,我一定回去将方案优化到您满意的地步。”
生意上的事情沈炘不懂,但就冲着覃御华这个精神,沈炘还是佩服的。
太爷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我也不是一个老顽固,只要覃小姐能给出一个完美的方案,我也定当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沈家的其他人对于这个决定并不满意,但老爷子已经开口了,他们也不好继续反驳。
“实在不好意思,今天终归是打扰了各位的家宴,这份礼物就当是给大家赔罪了。”覃御华诚恳地奉上礼物。
沈炘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从覃御华手中接过了东西。
接过东西的一瞬间,她们对视了片刻。
覃御华微微躬身:“多谢沈老太爷。”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沈炘站在她身边,似乎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肩线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
沈老太爷挥了挥手:“那覃小姐,若无他事的话,便请自便吧。”
覃御华再次行礼,没有多余的话,她带着那份厚厚的文件转过身,在一片神色各异的目光中,从容地向厅外走去。
“我去送送。”沈炘急匆匆说完就跟了出去。
“覃小姐,你等等!”
覃御华闻言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的一刹那,沈炘倏地冲进了她的怀抱里。
“没事吧?”覃御华扶着她的手臂说道。
沈炘立马从她怀里弹开,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表情。
“覃小姐,你——”
沈炘刚一开口就被覃御华打断了:“覃小姐?所以,我的谎言还是伤害到你了。”
对于她是否受伤这件事,沈炘不想说没有,因为她确确实实受到伤害了,不过不是覃御华以为的那个伤害。
沈炘对此欲言又止,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地与覃御华对视了一眼。
覃御华愧疚地说:“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我已经知道了。”沈炘漫不经心道,“而且,也不止你一个人撒谎,我也撒谎了的。”
这一瞬,覃御华的眼底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两人就这么僵直地,面对面地站着。
沈炘的眼珠子就这样左右转动着,凝视着覃御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澄,很感谢学书法那段时间你对我的照顾,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我的微信,你也有的。”
轻风吹过,撩起沈炘躲藏在黑发里的蓝发,她的眼眸又黑又亮,好似蓄满了水的深潭。
“你今天的风格跟以前很不一样。”
覃御华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颤不已。
沈炘的手指在不断摩挲着,她呆呆地看了覃御华好久,最终只是说了句:“谢谢,我就送你到这儿吧。”
一想起覃御华根本不可能喜欢她这件事,沈炘的所有心动和向往立马打住了。
她决绝的转过身,径直朝着宴会厅走去。
覃御华看得出沈炘眼神里的难过,可她也无能为力,为了保住她想保的东西,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她就这样看着沈炘,从眼皮子底下,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