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正交谈间,有人走了过来。
隐约听到一阵脚步声后,沈炘和覃御华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转过了头。那是一位老人,手上提着个菜篮子,她看着沈炘,愣了好一会儿。
沈炘也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是外婆?记忆中那个身形挺拔,眼神锐利,说话中气十足的老太太,怎么会……变得这样矮小?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已沟壑纵横。
外婆浑浊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嘴唇颤抖着,那声熟悉的、带着点儿口音的“青澄”似乎就要脱口而出。
沈炘顿时心头一凛,一个箭步上前,轻轻握住外婆枯瘦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又快又急:“外婆!等会儿再跟您解释。”
她笑着回头瞟了一眼覃御华,又对梅慧姝说:“梅老师你忘了?我是沈青澄,是您前两天聘用的助教,今天是我第一天来上班。”
外婆的话卡在喉咙里,她看着外孙女焦急而郑重的眼神,虽满是困惑,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哦,是的,我前两天刚聘请的你。”
沈炘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却涌上一股酸楚。她挽住外婆的胳膊,感觉到臂弯里的手臂是如此纤细脆弱。
“梅老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好您的,绝不再给您添麻烦了。”沈炘用着助教该有的、略显生疏的礼貌说道。
梅慧姝听出了她的意思,莞尔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吧,我也知道自己的缺点,我会尽量改,不会为难你的。”外婆愧疚地说着。
也不知道为什么,覃御华总觉得她们不像是第一次见面。是梅慧姝太过平易近人?还是沈青澄天生就找老年人喜欢?
有种怪怪的感觉。
“哦对了,梅老师,这位是覃御华覃小姐,她是来找您学习书法的。”
梅慧姝的视线转移到了旁边的覃御华身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昇阳地产的人。”梅慧姝说道,“覃小姐如果你只是来学习书法的话,也许我会倾心教授,但如果是为了其他的来的,那我真的无能为力。”
昇阳地产?沈炘觉得这个公司名字有点耳熟,但听起来外婆似乎有点提防着她。
“我明白的梅老师,我只是一心想学书法覃,而您又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覃御华小心翼翼地说。
沈炘夹在两人中间审时度势。虽说她自己看人的眼光不太好,但覃御华身上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虽然不知道这个覃小姐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但沈炘觉得来者是客,怎么着也要先坐下来再聊。
“梅老师,您身体不好,先坐下来吧。”沈炘搀扶着梅慧姝进屋坐下,顺带回头示意了一下覃御华,“覃小姐,你不是有礼物要送给梅老师吗?”
覃御华自知这趟行程会受到阻碍,可没想到帮她一把的竟然是一个新来的实习助教。
她拿出认真挑好的礼物,递到了梅慧姝面前。
“这是明家颖教授的手写书,还有一套西弘大学百年校庆上的限定礼盒。”覃御华将礼品一一陈列出来,摆到了梅慧姝面前。
这些东西并不昂贵,但正好戳中了梅慧姝的心思。看到这一幕,沈炘对这个覃小姐更加感兴趣了,不论她是为了学书法来的,还是其他的,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已经绝非寻常人了。
梅慧姝两眼放光地翻开陈旧泛黄的手写书,看到那些熟悉的字迹,眼中不禁泛起了泪光。
明家颖教授是梅慧姝的本科生导师,她本人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当年明教授没少给过梅慧姝帮助,而她至今也深深感念着这份师生情谊。
至于那套百年校庆限定礼盒,是因为母校百年庆典时,她人还在国外,没能回来参加。所以,那也算是她的一个遗憾吧。
覃御华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可为人处世却是滴水不漏,甚至可以说是圆滑有度。不过,这也算是商人的一种能力吧。
“覃小姐有心了。”外婆对她的礼品很满意,这可是连她的外孙女都做不到的程度。
对此,沈炘也是自愧不如,小时候她就对这种人情往来的事情感到头疼,现在在国外呆久了,更加头疼了。
“青澄,你去泡壶热茶吧,去拿我书房里的老班章来泡。”梅慧姝抬眸对沈炘交代了一句,语气正常得就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嗯。”沈炘答应得很快,转头就走开了。
见状,覃御华发现了一些端倪。沈青澄和梅慧姝之间似乎太过亲近了,她说她是第一天来,可刚才却连梅慧姝书房在哪儿也不问一下,反而很自然地就走了过去。
在来之前,覃御华调查过梅慧姝的身世背景,以及她的家庭信息。只知道她有个外孙女叫沈炘,但在八年前她的外孙女就到国外定居了,之后也没再回来过。
国外?遇见沈青澄那天,覃御华就多次见到她下意识地说出德语。所以,沈青澄就是梅慧姝的外孙女!
她的脑子一下转了过来,沈炘,沈青澄,以前那些文人都会给自己取字的,所以沈炘就是沈青澄!
这么一通分析下来,覃御华的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可是,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梅慧姝跟覃御华交流了一下关于学习书法的事情,沈炘也泡好茶端了上来。
“希望我的泡茶技术没有生疏,没有糟蹋梅老师的上品茶叶。”
沈炘将茶端放在覃御华面前,抬头看着她说:“覃小姐平时是喝茶多还是喝咖啡多?”
覃御华浅尝了一小口,回道:“咖啡吧,不过也只是上班喝。”
沈炘旋即回复:“可是一周里工作日就占了五天呢。”
碰巧这时候,两人的目光倏地对上了。
覃御华扯了扯嘴角,莞尔一笑,沈炘抿了抿嘴唇,也回了一个笑容,然后坐回到了外婆旁边的沙发上。
虽然梅慧姝和沈炘分别了八年之久,可对于自己外孙女的反常,梅慧姝也是能明晃晃看出来的——沈炘对覃御华太过热情了。
聊了一会儿,梅慧姝将两人领到了书房里。
梅慧姝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红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卷和淡淡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
沈炘的脚步在门槛外顿住了。
熟悉的场景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大脑。
靠墙的巨大书架依旧塞得满满当当,窗边的宽大书案光可鉴人,案上整齐摆放着笔架、砚台、镇纸……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沈炘恍惚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被困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脚都还够不着地,然后不情不愿地握着比她手指还粗的毛笔,在外婆严厉的目光下,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名家书法的样子。
就算已经练到了手腕酸涩,墨迹常常洇成一团,换来的也只是更严格的督促和偶尔的戒尺。那种被规矩和期望束缚的窒息感,隔了这么多年,竟然依旧清晰。
覃御华回头看了一眼沈炘,见她面色有些发白,轻声问了问:“沈助教,你怎么了?”
沈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覃御华也跟了进去,姿态自然地站在书案前,打量着四周。
梅慧姝回头,看见沈炘张望着四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掩去,只温和道:“这里大概是我外孙女的噩梦吧。”
沈炘猛然转头凝视着外婆。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还真是令人讨厌,总打着为她好的名号,亲手掐断了我们祖孙之间的情分。”
沈炘的眼眸黯淡了下去,语气平和道:“也许还没掐断呢,现在系上也还来得及。”
这段本该在覃御华看来云里雾里的谈话,在她得知沈青澄就是沈炘之后,已经完全明白了。
梅慧姝走到书案后,打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取出两块老墨。
“我来吧。”沈炘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墨,熟练地往那方端砚里注入少许清水,开始缓缓研磨。
梅慧姝看了一下沈炘研磨的举动,接着将话题放在了覃御华身上 说:“覃小姐,你既然说你对书法感兴趣,那不如写几个字给我看看,让我也探探你的底子。”
覃御华微微颔首:“那就只好让梅老师见笑了,到时候还请梅老师多多指点一下。”她走到案前,目光扫过悬挂着的各式毛笔,最后选了一支中楷狼毫。
就在这时,梅慧姝的手下意识地伸向笔架上另一支适合小楷的毛笔,那支笔沈炘小时候常用。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的瞬间,她的手猛地顿住了,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
沈炘原本还在盯着覃御华看,可一转过头,就看到了外婆的细微举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沈炘心头,酸涩中夹杂着些许刺痛。
就在梅慧姝准备将手收回,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覃御华准备书写时,沈炘却上前一步,主动伸手,将外婆刚才想取而未取的那支小楷毛笔,稳稳地拿了起来。
梅慧姝愣住了,惊讶地看着她。
覃御华也停下了蘸墨的动作,侧目看来。
沈炘没有看她们,只是垂眸,用手指轻轻理顺笔尖的毫毛,感受着那熟悉的、微硬的触感。然后,她走到书案的另一侧,铺开一张小幅的宣纸,声音平静无波:“梅老师,身为您的助教,我也应该让您看看我的书法水平,看看我这个助教有没有资格待下去。”
梅慧姝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慰藉。
覃御华深深地看了沈炘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专注于自己面前的纸张。她悬腕,提笔,蘸墨,刮墨,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后才有的规范和气度。
而沈炘这边,她执笔的姿势依稀还有儿时的影子,但更添了几分随性的自如。从她的字迹上,梅慧姝看得出来,她教出来的人身上有着自己的影子。
沈炘的字,或许没有达到她曾经期望的高度,但那份属于她自己的灵韵还在,这就够了。
“很好。”梅慧姝对沈炘的字评价道,“我很满意。”
“能得到梅老师这么高的评价,我应该偷着乐了。”
覃御华望着桌上那张纸,那上面的诗句,眉心忽然跳动了一下。
“水中仙子并红腮,一点芳心两处开。”沈炘的声音忽然而至,“其实,我觉得这首诗和覃小姐也很般配,尤其是今天这身穿搭。”
“沈助教不仅有才华,还会说话,一手好字既博了梅老师欢心,又顺带着将我夸赞了一番。”覃御华的眼神里满是赞誉。
“那我还真是捡到宝了,青澄啊,看来我应该免了你的试用期,直接录用才对。”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紧接着,梅慧姝走到了覃御华身边,仔细端详着她的字。她看得认真,眼神里起初是客观的评判,但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视线在那些笔画的起承转合间流连,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知”字的那一捺上,那出锋的角度,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却依然流露出的锋芒。
梅慧姝愣住了神。这字迹……这笔画间的味道……怎么会如此熟悉?任她怎么努力地回想,也不过是徒劳。
沈炘也去观望了一下覃御华的字,她自小学书法,可以看出来覃御华以前也是练过的。
“覃小姐的字也毫不逊色呀!一看就是有真功夫的!”
覃御华听到她的评价,唇角似乎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不错,笔锋锐利,筋骨分明,布局沉稳,冷硬中暗藏渊源。都说字如其人,倒是很符合覃小姐沉稳干练、理性克制的形象。”梅慧姝评价道,“敢问覃小姐的书法师承何人?”
对于这个问题,覃御华洋溢的笑容霎时僵住了,她缓缓道:“我的母亲,只是她已经不在了。”
这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沈炘见状立即插了一嘴:“梅老师,你对覃小姐的书法评价可真多,对我怎么就廖廖几个字打发了,难道您刚才是在敷衍我的?”
沈炘又对覃御华说:“覃小姐,要是当初和我抢梅老师助教的是你,我还真是输得心服口服的……”
被沈炘活动了气氛之后,梅慧姝再次看向两个年轻人,她们俩之间微妙而涌动的气氛,让梅慧姝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远的思量。